那天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他们遇到石海伦老师的那天。他们一起哈哈大笑着,开着玩笑说居然四个月了……
长川说四个月了,再过一个月也该显怀了。
长川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刚刚好从一群女学生中穿过。
长川声音很大,一群女学生不知是不是被他吓着了,忽然间四处散开,还偏偏要偷眼瞧瞧他们——他们都穿着便装,看上去就是几个摩登青年,又英俊又潇洒,浑身上下都带着那股子什么都不在乎的痞劲儿。虽然刚刚从俱乐部出来,恰好喝了酒,走起来是有点歪歪斜斜很不像样,可是怎么看,也都很看得过去的。
这么好看,让他们不有恃无恐也难。
春霖吹了口哨儿。
女学生们也正在最好的年纪,看上去十七八岁,水葱样的娇嫩美丽。同行的男学生们拉开了保护的架势,看样子,是怕他们轻薄女同学了……春霖吹了声口哨之后,转着圈子,搭了长川,将女学生们的模样看了个遍,笑嘻嘻地问:“是不是有这个幸运,请你们跳支舞?”
他想春霖真是醉了,这样闹起来,很容易就让人以为轻佻搭讪的……当然春霖自然也有这个意思。可春霖忘了,这里是街上、是学校门口,不是俱乐部,四周围这些是学生呢。举止略微出格些,就很容易被误会成行为不检,闹不好要进警察局的。
他们还得按时归队,耽搁时间到底不好。他就想拉了他们两人走,还没有开口,就听见一阵哨子响。哨音还没有消失,立即听到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说女同学们快些走,男同学们负责送女同学们一程。谁谁谁、又谁谁谁,你们留下来帮帮忙。
他回头看,学校门前的只有两盏灯,那女子背着光,只看得出是身材高挑的很,一身旗袍又合体,勾勒的线条极为优美……他想当时明明也看不清楚她的脸,不知怎么的就忽然像是被电击中了,紧接着听到春霖又一声悠长的口哨,他反应过来头一个念头就是“糟糕”。
这念头果真是被应验。
那女子拍拍手,招呼身边的工友还有留下来帮忙的男同学们把他们三个围住了。包围圈越缩越小,他就觉得要坏事儿。男学生们和工友们应该是受过训练,看他们的步伐姿势就知道。那女子像个总指挥,站在圈外……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觉得她一定也是在看着自己的,眼神极冷。
她用当地话说了几句什么就先走开,他没听清。包围圈还在缩小,每个人看他们的眼神也都不善。
春霖和长川醉意朦胧地还觉得没什么要紧,还在笑着说这是干什么,难道要练把式么。他只好提醒他们说别胡说了到要有麻烦了。果然没过一会儿那女子过来,说已经打电话给警察局,警察马上就到,让他们老实一点儿。还说这里是学校,让他们不要闹事——“我晓得你们这些人,泰半是在附近几个俱乐部玩的。记着,管你们在俱乐部里怎么玩,别到这里来撒野。太没规矩,太不像样了……让警察送你们去你们长官那里解释吧。”她说话语速极快,蹦豆子似的。
她是怎么看出来他们是jūn_rén 的,他也不知道,或许不知道他们当中谁身上带了徽章被她瞅见了?还是附近几个俱乐部的人平时真有行为不检的,被她遇到过?总之她语气冷的简直像能砸人的冰柱子。
他从她走近了,就在看着她。也不知怎么了,对自己的处境根本也不怎么在乎——当然他也没把这些学生放在眼里,都是瘦瘦的中学男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他脑子里唯一想法,竟然是她要再走近些,他就能看请她长的什么样子了呀……高挑柔细的身形,清脆甜美的声音,连跑动起来,飞扬的头发丝都闪着金光……她真的走近了,而在看清楚她的面孔之后,他吸了口凉气。她可真是个大美人啊……他于是竟脱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就这么一句话,惹的这人肉包围圈立即动了手,简直就像是谁下了命令似的。他们三个高接低挡,仍然是双拳难敌四手,又吃亏在喝了酒行动力减弱,没一会儿就都挨了拳头。
他还顾得上看她,看着她眉头皱起来仿佛觉得他完全不可理喻,愤怒的样子简直是要亲手打他一顿。他还是追问着“你叫什么名字?我想认识你……我不是流氓”。
完全语无伦次。平时在姑娘面前练就的过硬的搭讪功夫,那会儿全都不见了。
那晚他们三个人,他是唯一一个被摁住猛揍的。学生们看着文弱些,下手可真够狠的。
他当然身手也不差,吃亏在于他没有及时反应、而且心神完全在她身上……挨那顿打到后来总是耿耿于怀。堂堂少校飞行员,被几个小『毛』头揍,说出去也太丢脸。
“我不过是看他们年纪小,不要欺负他们单弱。”嘴上自然是要这么讲的。
想想也实在是好笑的很。
他同她也说过,疑心那些男学生们根本就是暗恋她呢,受不了自己的老师被他人觊觎。以及他还是要保持一点风度,不好以大欺小。于是被带到警察局去,要脱身只得两名身份,还联系了顶头上司蒲东胜。蒲东胜赶过来,好容易说明情况、保证带他们回去一定重罚并且立下字据,才准他们离开。
蒲上校说你们这几个活宝,真是够给空军丢人的。行为不检点就够难看的了,打架还打不赢真是白白浪费了基地的好伙食……蒲上校骂了一通之后又说,不过也没什么,一群『毛』孩子,你们打赢了也没什么长脸的。
他就说,今儿我们也没干嘛啊,就是这身份就贼尴尬的,别说有事,没事儿也最好是敞开了挨打。挨打是可以的,还手就短了道理。
蒲上校说你这不是废话吗,平时看着脑袋还算灵光,今天晚上是灌多了猫『尿』了,拎不清呐。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地方、都是什么人,说话也不知收着些,活该挨揍,真是气死我了!
春霖和长川酒早就醒了,却又装作困的东倒西歪,根本不招惹这个脾气火爆的上司。蒲上校说什么,他们都不怎么理会。
蒲东胜骂完了人,也平和些,他们才聊起了天。
从日军最新型号的轰炸机,到美军在太平洋战场上的表现,飞行大队里的英国教官娶了苏北新娘,还有俱乐部里的漂亮女军官、舞会上的名门闺秀……聊了很多。聊着聊着,基地也就到了。春霖和长川睡醒了先回宿舍去了,蒲东胜拍拍他的肩膀,说宗麒,周太太要给你介绍认识的那位小姐,你要不要见一见呐。周太太又提了一次,你再不去见仿佛不太好了呢。
他把这事儿早忘了个干净。似乎是每提起一次来他就推脱,事后又忘记。但是周太太的面子不能一再驳了。
周太太人很和气的。从第一任丈夫到现任,嫁了又嫁,三任丈夫全是飞行员。
不知道这算不算不能明说的传统,就像他和长川春霖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也说过,他们在胜利之前不成家。不过真要成家,一旦有一个回不来,活着的一定要照顾好死了的那个家眷。
像周太太这样的女人不在少数。但是活着像她这么劲头十足的少见。
周太太在年轻飞行员里还是很受尊敬的。不少飞行员的太太都是她给介绍的。他们时常开玩笑说周太太是媒婆转世。周太太知道也不恼,照样给他们介绍好姑娘。不晓得她怎么能搜罗来那么多适龄未婚的姑娘,听着也都很不错的。
他有一次跟着蒲东胜去周家的茶会,被周太太瞄上一定要给他做媒的。同去的长川和春霖,一个是根本也没打算成家,另一个是早就订了婚,周太太知道之后,就放过春霖,敲打长川,盯着他了。
想想这事儿也是挺有趣的。
他从原先的空军基地转过来不过几个月,对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来说,他不过是飞行大队里一个优秀的飞行员陶宗麒,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觉得这样最好。
蒲东胜看着他笑笑,说也真该定定心了。
他往宿舍走的时候想起来自己应该问问蒲东胜,今天晚上把他们送进警察局的那位小姐,姓甚名谁。蒲上校好像跟校长交涉了很久的,虽然不知道她在场还是没在场,但蒲上校总该知道些什么吧?不晓得他要去追问蒲上校,会不会被他看成脑壳坏掉……这样好像还是挺丢脸的,不过要想知道那位小姐的一点点事情,丢脸应该还是其次的。
他离开警察局时没有看到她,想想好像从趁『乱』被带走的时候,她就不见了的……心里是有些失落。就好像原本皓月当空的夜晚,猛的下起雨来,令人忧郁。
他一念至此,『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简直要被自己的善感吓着了……
他和长川一间宿舍,待他进屋时长川已经洗过澡躺在床上了。
他坐下来半晌没出声,以为长川睡着了,不想长川翻个身,说:“是教英文的老师啦,听说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姓石,叫石海伦。”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长川提了提被子,坐起来点了支烟,笑笑,撵了捻手指,说:“简单嘛。学校就在那间警局辖区内,警察是知道学校情况的,一问就问出来了。学校是间夜校,因为她教的好,挺多学生大老远跑去上课的。人长的太好看,时常有人慕名前去,却没什么是非据说是古板的很,像是外国小说里的女家庭教师。看今天她教训人,确实也挺像那么回事的……学校嘛,就在那里,又不难找。你想去,改天哥儿几个陪你去。今儿也累透了,睡吧。”
长川笑『吟』『吟』的。
他起身拿了东西扔在长川身上,端了洗脸盆去洗澡。
往下数日,任务繁重,他们就没能出过基地……那阵子大伙儿心情都低落,听的最多的不是b451没回来,就是c509坠毁,或者是谁又驾着中弹的飞机投进敌军基地炸毁了几架敌军飞机……通常那些葬礼都顾不上举办的,有的就是一张又一张空出来的床铺,隔几天可能就被人填补。运气不好的时候,也有很久都是空着的,没有人及时填空。
高太太又托人带话,请他们去打牌。
他知道是上回那意思,春霖有约会,长川和他一起去了。
高太太家在眷村最里头的一个小院子里。走进去要很久的。
他们在外头买了水果点心带着上门去,走到离眷村不远处,听到前头有人呼救。是年轻女人的声音。他们两个听那呼救声凄厉,扔下手里的礼物立刻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不一会儿就看见前方两个年轻女人在追两个飞奔而逃的汉子。长川没有他速度快,他追上去问出了什么事,其中一个女人说是被抢了东西,并且指着前头那两个灰白『色』的快速逃窜的影子,喊着就是他们俩……他和长川二话没说商议一下两人分路包抄。
他们好在是比劫匪熟悉眷村一带的地形,身手又灵活,很快就追上了劫匪。他和长川一里一外将两个背靠背的劫匪堵在了巷子里。两人什么没有武器,劫匪看出来,毫不犹豫地亮了匕首。他们是空手夺白刃,三下五除二,将劫匪制服了,绑起来丢给赶来帮忙的人交待送到警察局去。
包拿回来,再找那两个年轻女人归还。她们两人惊魂未定,急忙道谢。
他说不客气,低头看表,跟长川说快到时间了,咱俩先走吧。
长川碰了碰他,他抬起头来。
他认出来其中一位,正是石海伦。另一位清秀的小姐,介绍自己姓薛。
薛小姐把名片子递上来,一再向他们道谢。
石海伦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是完全不认得他们了。
他们也没有做出是记得她的样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