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城于新郎手持名剑扶乩,直接杀向增援而至的一千种家精骑,一剑落去,这一剑截然不同于之前的蜻蜓点水杀人即止,正大辉煌,剑气之盛,遮天蔽日。
以至于从不愿夸赞谁的王仙芝曾经私下对绿袍儿小丫头笑言,东海武夫数万人,唯有于新郎一枝独秀
足可见王仙芝对于新郎的期望之高。
四十余种家精骑直接被这股凌厉剑气搅烂,血肉四溅,场面血腥至极。
其中一名本该死在剑气之下的披甲骑卒突然倒掠而去,次次都精准踩在战马头颅之上,兔起鹘落,如履平地,瞬间就和是势不可挡的于新郎拉出一大段距离,最终落在两匹继续前冲的战马缝隙之中,随意抬起手臂,从那名种家子弟手中夺过一杆精铁长枪,面带微笑,抬头望向那位如附骨之疽迅猛杀至的年轻剑客,这名身披普通骑卒甲胄的中年人一枪捅出,枪出如大蛟跃水,直刺中原剑客心口。
春秋四大宗师之一的枪仙王绣,便曾留下大臂谱传世,明言“枪扎一线,直直而去,一线之上,鬼神退散”
于新郎每次踩踏在种家骑军的战马头颅上,都使得脚下战马前腿折断,扬起一阵漫天尘土,彻底打乱了这支骑军的阵型,他面对那名中年骑卒气势如虹的一枪,身形猛然下坠几分,低头弯腰,堪堪躲过锋芒无匹的枪尖,一剑递出,同样笔直而去。
这位潜伏在种家私骑中的骑卒,正是号称北莽魔道第二人的种凉,面对于新郎避重就轻的直来一剑,仍是泰然自若,毫不犹豫地抽枪而退。种凉没有选择正面硬撼这位王仙芝徒,而是采取守势,拦拿圈转,圈不过一斗宽度,守得无比章法森严,故而哪怕面对于新郎的接连数剑,仅是剑气就将从种凉两侧前冲的骑卒当场绞杀,可种凉依旧退得从容不迫,尽显蔚然枪法大家风采。
虽然于新郎剑术通玄,隐约有了几分6地剑仙的神韵,可谓咄咄逼人,可一旦境界到了种凉这个高度的对手,选择近乎无赖的彻底退让,于新郎也很难抓住破绽一击得手,何况种凉在北莽江湖原本公认精通百家之长,熔铸一炉,最终以指玄境成就一身不输天象境的杀力,但是到最后,没有金刚体魄的种凉便没有继续一味追求杀伤力,以此跻身天象境界,而是在枪术上另辟蹊径,只取守势而不取攻招,力争拒敌于枪尖之外。
要知道种家除了是北莽显赫的将种门户,更是天字号独一份的枪法世家,种家子弟,家风勇悍,无论男女老幼,皆技击娴熟,尤擅大枪,幼龄稚童便要手持白蜡杆练习枪术,枪法小成之后,以做到“泼水不进”四字为入门,即以家族十骑在三十步外绕圈而奔,持枪之人面对激射而至的箭矢,必须全部拨开那一百箭。之后大雨时分,挥动长枪,以衣衫不湿分毫,方为枪术大成之境。故而北莽大将军种神通麾下的长枪铁骑,仅以单骑战力而言,无论是董卓私骑还是慕容宝鼎的冬雷精骑,或是更次一等的柔然铁骑,比之都要逊色很多,只可惜种家整整二十年,也只培养出不足两千铁骑,受限于数量,无法在战场上独自产生绝对优势。北莽女帝当年在亲眼见过种家铁骑的演武之后,感叹“种家儿郎,手持铁枪,策马疾驰,当真如我草原雄鹰飞掠于平地”
一向以离经叛道名动草原的种家二当家种凉,选择枪术作为自身武学的“落叶归根处”,以此弥补自己的武道短处,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于新郎深深望了眼一退再退的种凉,突然收起扶乩。
种凉随之停下身形,哈哈大笑道:“终于想起要回援楼荒了别急,先问我手中铁枪答应不答应”
种凉一手持枪,气机死死咬住于新郎,第一次真正有了厮杀意味,然后抬起手臂做出一个手势,源源不断向前奔杀的两翼种家骑军顿时自行拦腰而断,停马不前的精骑在种凉身后一字排开,与此同时,不断有原本殿后的北莽骑士翻身落马,不下三百人,纷纷从骑阵间隙当中向前冲出,既有蛛网精锐死士,也有北莽江湖高手,更有夹杂其中的种家豢养多年的供奉客卿,无一例外,连同种凉在内,都盯住了斜提长剑扶乩的于新郎。
三百人迅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拼死围住腰佩凉刀手持长剑的于新郎一人。
种凉持枪站在原地,眼中看到三十余人,率先前冲围杀那名来自离阳东海之滨的剑道天才,潇洒笑道:“于新郎,以多欺少,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种家儿郎,虽然不惧死战,只是在战场之上,毕竟不是身处江湖,还望你见谅啊”
这处战场,与慕容宝鼎李凤坐镇的那一处,如出一辙,何其相似
于新郎出人意料地倒持扶乩,仅以左手双指并拢作剑,嘴唇微动。
于新郎左袖内剑气充盈,满溢而出。
那三十名心怀必死之志的高手不管是撒腿狂奔,还是向前高高跃起,几乎同时,都被毫无征兆便拔地而起的一股股剑气刺杀当场。
不止如此,以于新郎为圆心,一道道剑气蓦然起于大地,壮观如大泉喷涌
这般异象,才当真是平地起惊雷
方圆十丈,二十丈,三十丈,皆是冲天而起的浩荡剑气。
在那被于新郎有意针对的三十名北莽高手毙命之后,又有躲避不及或者是恰好撞上下一道剑气的六十余人,死不瞑目。
除了绝大多数侥幸躲过剑气的北莽人物,事实上真正能够硬抗剑气的顶尖高手,不过寥寥双手之数。
种凉自然最为轻松,只是提起长枪然后重重落地,硬生生撞烂那道起于身畔地面的剑气。
种凉根本不着急,应该着急的本就是于新郎才对。
即将强弩之末的楼荒一人面对三千多骑的持续冲撞,除了死还能如何
大概等到种家先头骑军加入战场,楼荒也就该去见他那位曾经让江湖俯一甲子的师父了。
种凉只需要在关键时刻出手拖住于新郎就行。
若是能够生擒于新郎,那是最好,他不相信担负起家族兴盛重望的侄子种檀,已经死在密云山口,多半是被北凉囚禁起来,极有可能就在拒北城内,不但种凉对性情相近的种檀寄予厚望,整个种家都需要种檀活着。
否则种家辛苦布局谋划二十年,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算他和兄长种神通日后立下不世战功,没有继承人,有何裨益
种凉希望用于新郎或是谁,来换取种檀的一线生机重返家族。
心情复杂的种凉突然没来由地环顾四周,似乎在寻觅什么。他十分好奇,作为指玄造诣极为出彩的顶尖宗师,他能够感受到一股庞大到窒息的无形气势,却捕捉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他只知道,拓拔菩萨已经将那位年轻藩王拖入了一座真正危机四伏的战场,凡夫俗子根本触摸不到,就连他种凉都看不见。
此役过后,北莽攻城步军伤亡之重,必定乎想象,甚至有可能会影响到未来的南征中原。
因为那十八人,恐怕不等他们攻破拒北城,积攒了二十年家底的南朝步军,就已经早早打没了,到时候草原骑军不得不下马作战,伤亡只会越来越大。
凉莽双方心知肚明,拒北城守不守得住,南朝步军的多寡,至关重要
这也是十八人死战不退的根源。
也是北莽很快就出动那么多支精锐骑军的原因,蛛网死士和江湖高手更是不惜倾巢出动。
多杀一名熟悉登城作战的南朝边关步卒,北凉拒北城就会多出一丝机会。
心性坚韧不拔的种凉此时也破天荒有些茫然,这场仗,怎么就需要打到这种堪称玉石俱焚的惨淡地步
草原百万铁骑,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该将矛头对准北凉
北莽腹地,背对大纛的邓茂手中那枝断矛,本就长不过两尺,此时成了愈名副其实的断矛,只剩下一尺长短的矛头。
但是轩辕青锋的一只袖管也被粉碎,她那条白皙如羊脂美玉的胳膊,被割出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鲜血流淌不止。
邓茂始终不曾让这袭紫衣进入北莽太子身前五十步之内,只不过他手心也已血肉模糊,绝对称不得稳占上风。
只不过北莽西河州持节令赫连武威、宝瓶州持节令王勇与太子妃三人,都已经来到耶律洪才身侧,如临大敌,确保太子殿下不会被那个疯魔女子正大光明地斩杀于大纛之下。且不论皇帝陛下对于这个儿子的生死持有何种态度,若是主帅死于大军保护之下,终归是前所未闻骇人听闻的滑稽事情,两军对垒,给万人敌取走上将级,本就是只会出现在市井巷弄中那种演义小说的荒唐下场。赫连武威虽说并不以武道宗师名动草原,素来只以治军森严著称草原,王勇更是从未在江湖或是战阵出手杀敌的传言,但是从这两骑分列北莽太子左右来看,必然实力不俗,毕竟棋剑乐府词牌名寒姑的那名太子妃,传闻是仅次于宗门内洪敬岩、黄宝妆、铜人师祖以及剑气近黄青的有数高手,此时她仍是停马于王勇右手侧而已。
哪怕面对这种阵容,大雪坪轩辕青锋依旧毫无退意
不可理喻。
辖境宝瓶州类似离阳广陵道的持节令王勇轻轻摇头,这位女子也太过不懂审时度势了。
给年轻藩王压过风头也就罢了,没想到这个婆娘还真当自己是软柿子可以肆意拿捏,耶律洪才打定主意要用她来拉拢一批拥有独到癖好的草原权贵,阴森笑道:“邓茂,记得留她性命”
轩辕青锋冷冷瞥了眼稳操胜券的北莽太子,嘴角挂起讥讽笑意,照理说太子殿下要比世子殿下更加金贵一些,可是离阳也好,北莽也罢,怎的都是这般不入流货色。
邓茂沉声道:“轩辕青锋,我会留给你自尽的机会。”
断矛邓茂并没有刻意压低嗓音,耶律洪才闻言后顿时勃然大怒,只不过出于隐忍阴沉的禀性,倒没有出声问责,只不过在这位太子心中,邓茂与他的恩主耶律东床一样,都必须死了。
轩辕青锋放声大笑,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收敛笑声后,问道:“我轩辕青锋,还需要别人怜悯”
这一刻,轩辕青锋虽然看似神情自若,但是她那双漂亮眼眸之中绽放出的光彩,让人很难不印象深刻。
偏执,癫狂,狠戾
邓太阿,拓拔菩萨,甚至是在江湖上属于一个“辈分”的徐凤年,或是已经逝去的李淳罡王仙芝,这些武评大宗师,不论何时何地,都绝对不会有轩辕青锋这种极端的气度风范。
这绝不是因为徽山紫衣的女子身份就能够解释一切。
因为白衣洛阳,武帝城林鸦,吴家剑冢翠花,都不会这般走火入魔似的阴冷偏激。
轩辕青锋缓缓抬起那条受伤的胳膊,任由鲜血从指缝间滴落在黄沙地面上,一双眼眸趋于赤红。
你邓茂真当自己是那个姓徐的王八蛋了
她那条手臂浮现出一缕缕血腥气浓郁的猩红气息,浓稠如实物,与光洁剔透的雪白胳膊形成鲜明对比,那些外泻气息萦绕流转,如一条条猩红小蛇盘踞吐露蛇尖。
若说天底下最不讲理的指玄杀天象,世间第一人,当属人猫韩生宣。
此时轩辕青锋手绕红蛇的诡异气象,分明与那位昔年离阳宦的成名绝学,如出一辙
不但如此,相比韩生宣,轩辕青锋更为心狠手辣,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惜以精血温养此物。
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疯狂行径,无异于在体内豢养蛟龙以体内窍穴为笼,先以蛇化蛟,再以经脉作为江水,达成大蛟走江化龙的最终目的。
比起不明就里且不知轻重的其余北莽众人,经历过中原江湖的邓茂洞悉内情,忍不住感慨道:“真是个疯子。”
邓茂低头看了眼手中断矛,叹息一声,神情古怪,有些遗憾,又有些无奈,抬头后眼神坚毅,沉声道:“一路杀到这里,本就气势不足还敢执迷不悟放手一搏,取死之道那就别怪我顾不得你将来沦为草原权贵的玩物。”
轩辕青锋闭上眼睛,气息反常地内敛至极。
如同大雪时节,一颗被不断攥紧夯实的雪球。
邓茂亦是返朴归真,一身浑厚气势消失不见。
显而易见,两人这是要不约而同地选择一招分生死。
邓茂身后,王勇嘴角翘起,见到轩辕青锋竟然自负到以为能够一招击杀邓茂,这位宝瓶州持节令便彻底放下心。
这个离阳江湖的女子盟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可惜了那份福运深厚的造化,难道忘了先前洛阳提醒北凉王的那句话了吗
王勇与邓茂算不得至交好友,但曾经有一场过点到即止的切磋,当然王勇肯定不是邓茂的对手,只不过王勇与那支耶律家族一直有着极为隐蔽的暗中往来,所以对邓茂很了解,这位剑走偏锋的北莽宗师,论战力,也许不如洪敬岩,不如白衣洛阳,甚至可能防御逊色于慕容宝鼎,杀伤力则不如魔头种凉,像是空有一身天象境界,却无拔尖的出彩之处,常人实在很难想象为何当初洪敬岩头次登评武榜后,为何有“耻于慕容宝鼎之后,羞于在邓茂之前”的奇怪评语,但是王勇心知肚明,邓茂以那枝断矛养气蓄意二十年,弃矛之时,拼得一生修为不要,能以天象境界杀6地神仙
而轩辕青锋距离6地神仙只有一线之隔。
邓茂杀她,恰到好处
果不其然。
战场之上,风云雷动的恢弘气象之后,两人对峙而停。
邓茂的那枝断矛,钉入徽山紫衣的腹部,虽未透体而出,显然已是致命伤。
邓茂任由轩辕青锋五指按在额头之上,她的指尖同样深刻钉入邓茂头皮
邓茂双手低垂,嘴角渗出血丝,艰难而笑,似乎在询问如何二字。
轩辕青锋强行咽下那口喉咙的鲜血,开口反问道:“又如何”
邓茂已经无力说话,徽山紫衣还能出声。
高下立见
只不过在这处唯有一袭紫衣形单影只的战场,距离那杆北莽大纛不过八十余步,分出了胜负,未必就能够分出天经地义的生死。
赫连武威没有任何动静,可是有北莽太子身侧有两骑,已经猛然向前冲出。
一骑是手提铁枪的宝瓶州持节令王勇,一位是抽出长剑、词牌名寒姑的北莽太子妃
两人都想迅阵斩轩辕青锋,以绝后患。
显而易见,谁都没有把耶律洪才的“旨意”当回事。
事实上在看到这幅场景后,北莽太子殿下也没了留下徽山紫衣性命的心思,这名中原女子,实在太恐怖了
轩辕青锋抽出五指,邓茂颓然倒地,倒在她脚下。
就像中原江湖不计其数的男子,纷纷拜倒在她的裙下。
她闭上眼睛,听着急促如鼓点的马蹄。
大风吹拂,她衣袖飘荡,依然丰姿如仙人。
那一刻,轩辕青锋想起了牯牛大岗的大雨中,某人撑起的油纸伞。
想起了京城下马嵬驿馆,一起望着院子里堆积起来的雪人,某人带着莫名的伤感,说着梦想是什么。
她缓缓向后倒去。
有些累了。
异象骤起
在这座北莽大军腹地的某个不起眼战场,有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形,竟是神出鬼没地破土而出
她猫腰而奔,快如闪电,几乎是在一匹匹北莽战马的腹下穿行,短短几个眨眼的功夫,她就赶到轩辕青锋的侧面战场外,然后一闪而逝。
感受到一股强烈危机的北莽太子妃猛然勒马停步。
她瞪大眼睛,本就落后于宝瓶州持节令的她一脸匪夷所思,视线之中,王勇依旧策马持枪前冲,势不可挡。
可是他身后马背上,不知何时蹲了一名少女。
这名权柄煊赫的一州持节令,被一记手刀,洞穿胸口
少女刺客抽出手刀后,回望了一眼遍体生寒的北莽太子妃,貌似呵呵一笑后,她又一闪而逝。
下一刻,她刚好背起倒向地面的轩辕青锋。
在短暂的错愕惊呆后,这位太子妃顾不得逾越礼制,脸色狰狞地对四周骑军愤怒道:“截下刺客”
没有谁知道这名少女为何会出现在战场上,就连北凉那位年轻藩王都不知道。
徐凤年只知道她答应过自己,绝不去拒北城外的战场厮杀,答应他一旦战事不利,就带着那只年幼大猫出城,去往竹海滔滔的西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