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轻声道:“爹也不知道,爹这辈子啊,很小的时候就发誓以后自己的儿子,一定要读上书,总觉得读书人才算有出息,其它做什么事情,不管挣多少钱,都不咋的。爹呢,很早就没了爹娘,只知道往上十几代,都是庄稼汉,所以到了北凉这儿,遇着了祥竹你娘,真的很幸运,要不然如果你和你哥都随爹的话,哪能是读书那块料”
孩子嘟囔道:“那你还不知道对娘亲好点儿”
男人无奈道:“爹就那么点本事,没法子啊。”
妇人眉眼弯弯,男人说他很幸运,她则觉得自己很幸福。
在娘俩带着行李离开龙晴郡城那天,这个男人沿着驿路缓缓回到城内,回到这条小街陋巷,想了想,男人扛着条家中仅剩的两条猪腿,先后去了两个地方,一条偷偷放在街尾老人家门口,一条送去了刘先生家。
在这个过程里,男人不知道挨了多少白眼和唾沫。
最后男人回到家中,从床底搬出那只堆满灰尘的木箱子,这只箱子他从不打开,他的媳妇也善解人意地从不去问。
这个在小街上生活了十多年来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把沉重的木箱搬到院子里,蹲下身,用力抹去灰尘。
男人自言自语道:“两位老伙计,当年你们陪着我刚到北凉没多久,大将军带着我们在北莽打的那场仗,真是憋屈啊,胜而退兵,我和很多人一怒之下就退出了边军,后来才知道是那离阳老皇帝的手段,原来是害怕咱们一口气灭了北莽,他的龙椅就真没得坐了这些年我也实在没脸面见你们嘿,至于打仗嘛,我陆大远十四岁投军,第二年担任伍长,十六岁就当上了都尉,十八岁便以一营副将身份跟随大将军赴凉,什么时候怕过我也就退出边军早,要不然王灵宝李陌藩这些小兔崽子见着我,不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这条街的老百姓都有些纳闷,马蹄阵阵响起过后,他们看到有七八披甲佩刀的精骑,竟是停在了陆大远的家门口。
这让老百姓有些担忧,对于陆大远那外乡孬种,他们骂归骂,可毕竟是十多年的街坊邻居了,陆大远又不是坏人,大家感情深厚着呢,否则他们哪里会当面骂人
这陆大闷葫芦可千万别是惹恼了官府驻军啊
精骑为首一人是位四十多岁的魁梧男子,如今是龙晴郡当地驻军的主将,当了十多年的实权骑军都尉
龙晴郡百姓也许不认识他本人,但都知道此人深得陵州将军韩崂山的器重,据说与那个根正苗红凤字营出身的洪书文,那可都是称兄道弟的
这以后一个实权校尉或是一州副将,能跑得掉
这名都尉麾下一位心腹骑卒小声问道:“都尉,这是给谁送行啊,还需要你老人家亲自出面搁平时,跟钟家走得近那些个将种人物,都尉你可是瞧上一眼都没心情的,咱们龙晴郡还有这么牛气冲天的家伙”
都尉冷笑道:“那些绣花枕头,给屋里头那人喂马都不配”
然后都尉洋洋得意道:“老子我当年,就是给他喂马的”
这种事情也能拿来吹嘘
那些骑卒面面相觑。
咱们都尉的脑袋是不是近期给门板夹到了以前不这样啊,眼高于顶得很
当那些骑卒好不容易看到那个背负行囊的男人跨出院门后,都有些发愣,也就身材还算结实高大,没看出是个三头六臂的主啊。
都尉迅速翻身下马,然后牵着一匹无人骑乘的战马走向前去,抱拳沉声道:“龙晴郡骑军都尉马云井参见老副将”
背着行囊的男人手里还拎着一件用棉布包裹严实的长条物件,瞥了眼这十多年来一直刻意不去打交道的马云井,没好气道:“称呼别人的时候,官职带个副字,你骂人啊你小子当自己是大将军,在
太安城最喜欢跟那些带副字的武将和当二把手的文官打招呼”
马云井缩了缩脖子,不敢答话。
这个叫陆大远的男人环视四周,挺直腰杆,抱拳道:“这些年,我陆大远感谢诸位照应”
街道两旁的所有老百姓都茫然,手足无措。
陆大远将甲囊悬挂在马鞍一侧,然后娴熟至极地翻身上马。
不管接下来凉州关外这场仗是输是赢,他陆大远根本就没想活着回到关内陵州。
十多年不披甲不摸刀,不杀个回本怎么行
马云井轻声提醒道:“北凉老卒,按律可以佩刀上街。”
陆大远挑了挑眉头,终于褪去包裹长条的棉布,露出那把样式老旧的战刀,仔仔细细,悬佩在腰间。
陆大远转头望向不可能跟随自己一起去往关外的马云井,“如果我们打输了,一切不谈。如果打赢了,以后我两个儿子若是还回陵州,你就告诉他们,他们爹既是个杀猪的,但更是徐家铁骑之一”
马云井使劲点头,千言万语,只有两个字说出口,“保重”
陆大远斜眼道:“小兔崽子,当年我就知道数你没出息,果然,到今天才当上个破烂都尉。”
马云井涨红了脸。
陆大远突然摘下那柄战刀,抛给马云井,大笑道:“算了,老子反正都要用新凉刀上阵杀敌,看在当年你喂了那么久马的份上,这一把,送你了”
马云井如获至宝,这么个汉子,竟是热泪盈眶。
这柄战刀,正是第一代徐家刀
象征着徐家铁骑在春秋大地上的崛起,象征着徐家铁骑在中原版图的所向披靡。
也正是先有那支徐家老字骑军营,才会有如今的北凉铁骑甲天下
而这个男人正是出身于徐家老字营之一,满甲营
头等骑卒,陆大远
这条街上的老百姓自然不会知道,大将军徐骁在年老之后,还曾多次在清凉山议事厅对满堂文武感慨,当年那个叫陆大远的小子,打仗最凶,跟禄球儿有得一拼,真是不孬。
褚禄山就总要叫屈道,可那姓陆的家伙次次都靠往前死命冲啊,从不讲究兵法,肯定还是不如我。
袁左宗便会拆台道,可人家硬是一次都没输过。
人屠便会点头道,对嘛,像我。
然后某位年轻世子殿下就会出言讥讽一番。
在今年入秋前后。
许多陆大远这样的徐家老卒,都开始奔赴关外。
而他们,正是北凉铁骑的脊梁。
此时陆大远与马云井共同策马出城,嘴中念念有词。
那些年轻精骑都只听到细碎声音,不太真切。
马云井在把陆大远送到城外驿路上后,目送离去,久久无言。
最终拨转马头之时,马云井也默念道:“我徐家满甲营,侦骑四出游曳,即为撒拨,结营不动为架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