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徐凤年在殿内大梁上打瞌睡的时候,身材异常高大的白衣女子身处京城闹市,照理说应该尤为引人瞩目。
但事实上除了几道斜眼和冷眼,根本就没有正眼看她。
她很茫然。
如果说北派练气士都是离阳王朝的依附,是一拨极为另类的扶龙之臣,那么南海观音宗的练气士显然就要纯粹许多,悄然行走天地间,真正如同餐霞饮露的仙人,作为观音宗的宗主,貌似三十岁妇人的澹台平静已是百岁高龄,否则吃剑老祖隋斜谷也不至于对她念念不忘了大半辈子。澹台平静当然是出世人,举宗北迁从南海进入北凉,当时摆在台面上的理由是凉莽大战在即,需要练气士为不计其数的天地游魂“搭桥过河”,也等于为自身修善积攒功德,徐凤年当时虽然有些怀疑,但毕竟就战力而言,在北凉地盘上,无论是澹台平静自身修为,还是整个观音宗的实力,都折腾不起太大浪花,也就听之任之,北凉道对这拨白衣仙师开门纳客。但是徐凤年没有真的就此不闻不问,要知道当时卖炭妞那幅6地吵仙图之上,位列榜的人物是谢观应,而他徐凤年紧随其后现在谢观应已是丧家之犬,至今还在被邓太阿追杀不休,那么徐凤年放眼天下,真正需要忌惮的对手,澹台平静已是他心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在昨夜西楚京城的城头重逢之前,徐凤年一直以为澹台平静即便想要替天行道,也应该在曹长卿身死之后,但是没有想到哪怕曹长卿依然在世,她就已经可以吸纳西楚残留气数,这也就罢了,今天在姜泥决心离开广陵道之后,她干脆就是以鲸吞之势疯狂吸收大楚姜氏的气数。
徐凤年一步走出,离开了皇城大门附近,然后一步走到了一处看似平平常常的闹市,各色铺子各种摊子,顺着街道绵延开去,市井百姓,游人如织,鱼龙混杂,低处有黄狗趴卧打盹,高处有鸟雀绕屋檐,一派盛世之中的祥和。
烈日当空,徐凤年站在街这一头,白衣女子站在街那一头。
以徐凤年如今堪称恐怖的眼力竟然也无法看清她的面容,模模糊糊,只能看到她站在闹市中,茕茕孑立。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一步跨出。
瞬间万籁寂静,但是刹那间后,重归喧闹。
有两位布衣老者一左一右跟徐凤年擦肩而过,皆似有呢喃,“太白才气过高,露才扬己过盛,失了平和心,惜哉惜哉。”
“杜老儿你亡国后入蜀,便无才子气,只剩下一身老憨气,莫要来贬我”
徐凤年心头一震,没有转头去看那两位老者。
眼角余光看到左手数位摊贩,有人卖玉石有人卖书画有人卖钗子,吆喝声四起。
有人捧起起印章模样的玉石,“吾有三玺,分别刻有小篆天命姜氏、“范围天地,幽赞神明和表正万方,谁要啦吾今日仅以五两三钱卖之。”
很快就有同行朗声笑骂道:“二十年前就不值钱的玩意儿,糊弄谁呢,三钱都贵了”
有人双手摊开,胸前的双手之间,恍恍惚惚,飘飘渺渺,如同铺开一幅画卷,如有山岳屹立如有江河流转,“这幅大奉江山图,只需两钱便可取走。”
又有持笔人随手一挥,笑眯眯望向徐凤年,懒洋洋道:“只要一钱,我吴姑苏便赠送五百字。”
徐凤年视线中,卖字人手中那只样式普通老旧的毛笔,四周有两株铁树盘绕。
很快就有另外一位持笔人笑道:“一钱五百字是公道价了,不过客官要不要顺便看看我韩松山手中的这支笔一钱五,足以写出二十年斐然文采,记得早年有位江家小儿曾经从我这里买去一支。”
吴姑苏,北汉书圣。韩松山,南唐时期享誉天下的文豪。
徐凤年没有答话,继续前行。
路边有两人坐在小板凳上,在下棋,并无棋盘,也无棋子,但是两人身前,依稀有叮咚声马蹄声江水声。
有一人愤然道:“李三皇,如此心不在焉,如何能与我手谈,当真不要那座洞天福地了罢了罢了,无趣之极我也不趁人之危,且先封盘百年。”
对面那人喟然叹息,满脸痛苦,转头望向徐凤年,眼神复杂。
徐凤年依然无动于衷。
大楚国师李密,字三皇
有人背三尺剑气,迎面走来。
是剑气而非剑。
他瞥了眼没有停步的徐凤年,犹豫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让步,喋喋不休道:“李淳罡那小儿咋的就不来,否则定要领教领教他的两袖青蛇哼,有蛟龙处斩蛟龙,也值得吹嘘有啥稀奇的,老夫在世之时,蛟龙多如牛毛只是不知邓太阿那晚生又是何种境遇若不是沾碰生人就要倒霉,老夫怎么会让道,晦气,真是晦气上次是谁来着,吕来什么来着此人倒是当真了得,佩服佩服”
徐凤年步步前行,脸色如常。
这条街上,没有谁是在装神弄鬼。
这才真正可怕之处。
好龙之人若是见真龙于雷霆中绕梁而现,降妖伏魔的道士若真是见到了魑魅魍魉狰狞扑来当如何自处
随着徐凤年的缓缓前行,开始有谩骂声。
“大秦暴戾,残害生灵为何能窃踞高位”
但是此话一出,很快就有人低声阻止,“真君且慎言凡间世人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辈其实又有何异”
“短短两百年春秋,文脉受损何其严重,三百后中原便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赵徐两家皆是罪魁祸”
“也亏得此处不是那几处,否则你早就神形俱灭”
“此子岂敢背弃天道在先,更与那武当道人联手断绝天地联系在后”
“龙虎山当兴,武当山当败当初那大胆吕洞玄转身走入凡间之时,就该让武当山香火断绝”
众人漫骂声中,黄雀鸣叫如凤凰,土狗咆哮如蟒蛟。
徐凤年凝神屏气,尽量不让自己的絮乱气机散落丝毫,因此他走得每一步都极其艰难痛苦。
如孱弱稚童独自行走于峡谷,有阵阵罡风刮过。
徐凤年嘴角泛起冷笑,想要以此削减我北凉气数
所谓的几两几钱,应该也就是你们天上仙人独有的“铜钱银两”吧,大概跟凡间给人称骨算命有些相似,若是我今日守不住诱惑选择停步购买,我徐家和北凉的家底肯定就会一穷二白了。
当徐凤年走到街道中段,终于有两人对他流露出善意的笑容,一僧一道,盘腿而坐,隔着街道相对而坐,不同于摊贩行人,两位都坐在台阶上,都像隐约坐在莲台上,他们虽非徐凤年认识的熟人,但都对他笑着点了点头,一人慈悲,一人自然。
徐凤年也分别点头致意还礼。
有怒喝声响起,是对那个老僧,“老秃驴,胆敢坏我中原气运竟然还敢来我东方”
老僧笑而不言,消散不见。
有三名披甲军士模样的人物,巡视街道的时候看到徐凤年后,虽说犹豫了片刻,但仍是毕恭毕敬地让出道路。
街道那边尽头,澹台平静始终站在原地。
徐凤年终于现她满脸挣扎痛苦的表情,眼眸缓缓趋于银色,愈冰冷无情,心口处有刺眼光芒绽放,如明月悬挂沧海。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
看破有尽身躯,体悟无怀境界,一轮心月大放光明。
这是道教生僻古籍上记载的证道迹象之一。
记得呵呵姑娘跟他说过,黄三甲临终前曾经说过,自从天地间有史以来,这一千年是佛道飞升占便宜,等到将来有个读书人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一说后,儒家成圣也会轻松许多,就像有了条终南捷径,就像佛门的立地成佛,能够一步登天,但代价就是潜移默化的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大愚蠢之事,是“大日已落西山,明月不起沧海”的大悲哀。
徐凤年怒斥道:“澹台平静,见过这般滑稽光景,还不醒悟这天上与我们人间何异为何继吕洞玄之后,高树露刘松涛李淳罡这些人都不愿意飞升”
徐凤年此话一出,很奇怪,先前还是一片谩骂的喧闹街道竟是瞬间死寂无声,随后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句训斥诸如“大胆凡夫俗子”“大逆不道”。
徐凤年环顾四周,冷笑道:“什么谪仙人出身,什么应运而生,到头来回到你们这里,还不是讲究一个按资排辈去凡间走一遭,我猜就是两种情况,运气不好的,就等同于人间的贬谪偏僻地方吧那么运气好的,就是将种子弟去沙场捞取战功所谓的仙人垂钓人间气数,与人间商贾做买卖积攒铜钱有两样吗当然,我猜仙人逍遥还是逍遥的,别有洞天福地做府邸嘛,长生不死看那人间热闹嘛,做成了位列仙班的真正人上人,大多是一劳永逸的,只不过我很好奇,在人间对天道大有功勋之人,在这里会不会也有功无可封的情况这里会不会也有官场上的明升暗贬之事会不会有狐假虎威的仙人”
一时间,无人回答。
徐凤年的身体开始摇晃,如同天上大风中的一株无根浮萍。
一个不轻不重但极具威严的嗓音响起,嗓音偏向女子,来自南方。
徐凤年转头看到她坐在屋顶,凤冠霞帔,庄严而辉煌,她肩头上站着一头赤红小雀,嘴里叼着一条通体雪白的小蛟龙。
随着她的露面,很快整条街道都剧烈颤抖了一下,震动愈演愈烈,没有停歇的迹象,动静源于一座高楼处。
但是徐凤年完全看不清楚那栋楼的光景,哪怕明明窗口打开,明明知道有人出现在那里。
在天翻地覆一般的剧烈晃动之后,瞬间平静安稳下来。
有个身穿正黄龙袍的中年人站在澹台平静身侧,背后呈现出旭日东升的壮阔景象。
徐凤年一路走来,落在眼中人物的相貌衣衫都寻常至极,只有此人和那女子迥异于寻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