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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六章 噤若寒蝉(九)(2 / 2)

赵隗,是当年坚定拥护打一场西垒壁战役的将领,但是在春秋战事临近尾声,曾经跟徐骁并肩作战过的赵隗开始向顾剑棠靠拢,之后更没有跟随徐家铁骑入蜀,而是选择了辅助顾剑棠攻打南唐。在后来京城那场封赏


功臣的浩大盛宴中,赵隗与徐骁交恶。而先帝在登基前与老靖安王赵衡的争锋中,赵隗更是先帝的马前卒之一。


杨慎杏,跟徐骁关系浅淡,几乎没有任何私交可言。


阎震春,在徐骁离京就藩之际,这位对徐骁极为推崇的将领,亲自为徐骁送行出城。


李守郭不知道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在生平最后一次领军出征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一向沉默寡言谨小慎微的嫡长子李长安,在毫无征兆地升迁为中坚将军后,没有答应他这个父亲去办一场宴席,只是父子二人有了一场绝对不可让人知悉的密谈。那场谈话中,是李长安这个儿子在教李守郭这个爹如何当官,说的不是迎来送往的粗浅门道,而是近似于如何领略圣心的附龙之术。直到那个时候,李守郭才知道原来自己儿子早就是皇帝陛下的心腹,与其余那拨更早被先帝秘密钦定为扶龙之臣的同僚武将不同,李长安是靠着自己的机缘际遇,从而有幸得到当时还是四皇子的信任。李长安直截了当告诉他这个爹,陛下有过一些隐晦暗示,以中坚将军作为起步台阶,他李长安三年后就会以父亲李守郭致仕作为代价,升任下一任安北将军,再三年,是去辽东还是广陵,或者是西北那个地方,能否成为身挂铁甲的封疆大吏,就要看李长安自己的本事了。


这一刻,百感交集的李守郭轻轻叹息。


李家从他到两个儿子,尽是富贵险中求啊。


当李守郭看到远处那辆马车的时候,开始大口喘气。


就算自己今天死在这里,但只要儿子李长安活下来。


李家就真的有希望成为第二个徐家,而不是什么小顾家


挂有那块“通微佳境”匾额的大门后,钦天监内,有一座社稷坛,铺有出自广陵道的五色土。


东青南红西白北黑中黄。


一个中年儒士蹲在南方的红色贡土前,他身边站着一个嘴唇紧紧抿起的少年,身穿钦天监监正官服。


地位与龙虎山当代天师相当、成为本朝第二位羽衣卿相的青城山道士吴灵素,贵为北方道教领袖,此时因为不好跟着儒士一起蹲下,可本就身材高大的吴神仙若是挺直腰杆站着,又显得对那位绰号小书柜的少年监正大人太过不敬,所以只好尽量弯着腰。


跟儿子吴士祯并称太安城大小真人的吴灵素,很有仙风道骨的极佳卖相,这两年在京城可谓呼风唤雨,连那位晋三郎也要把他们父子奉为贵客。但是这个时候,弯着腰的吴大真人战战兢兢,后背那浸透道袍的汗水,不知道太阳晒的热汗,还是吓出来的冷汗。


一位身穿白衣的老人走近,台面上官位最高的吴灵素第一个匆忙出声,对这位身负大玄通的老人毕恭毕敬道:“监副大人,贫道有礼了。”


负责为朝廷推衍星象颁布历法的钦天监,真正为离阳赵室倚重的大人物,除了监正两监副外,不是春夏中秋冬五位官正,品秩更低的挈壶正之流就更不用说了,而是那些不穿官袍仅是身着白衣的仙师,何况这位还顶着监副的头衔眼前这位古稀老人的白衣练气士,吴灵素之前数次见面还是中年男子模样,一夜之间,吴灵素再见他,便是这番景象了。


昨天在下马嵬驿馆那边打破瓶颈,成功跻身天象境界的钦天监监副大人,面有忧色,对没有起身的男人轻声道:“谢先生”


儒士伸出手掌平摊放在土壤上,笑道:“我知道衍圣公已经离开京城了,放心,我会亲自主持那座大阵的运转。”


练气士宗师正要说什么,谢观应起身拍了拍手,转身说道:“除了李家父子的一千六百人,还会有三百御林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练气士宗师仍是欲言又止的模样,谢观应瞥了眼那座高耸入云的京师僭越建筑,似笑非笑,“怎么,非要我说蜀王殿下就在,你晋安心才能真的安心”


那位监副松了口气,然后面带苦涩地自嘲道:“谢先生,我舍了天道不去走,与轩辕大磐之流的纯粹武夫无异,自然无法得知蜀王殿下已经到了。”


谢观应语气玩味,“齐仙侠先去武当山见了洪洗象,结茅修行。又见李玉斧,沿着广陵江畔走了几百里路,到了太安城,被于新郎无意间点破那层玄之又玄的窗户纸,舍了证道飞升不说,连陆地神仙也不去做了。晋


心安,你做何感想”


晋心安已经数十年不曾被当面喊出名字,一时间有些神色恍惚。


谢观应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轻声道:“吕祖有言,莫问世间有无神,古今多少上升人。又言,降得火龙伏得虎,陆路神仙大真人。”


吴灵素细细咀嚼一番,只觉得玄妙是玄妙,只是对他这个半吊子修道人来说并无用处。不过眼角余光看到晋监副陷入沉思,神情变幻。


谢观应缓缓走向通天台,让他尽心辅佐的蜀王最近接连两次行事都出乎意料,一是北上入京,一是入钦天监。


谢观应脚步不停,对晋心安撂下一句话,“如果还存有飞升之念,记得一定要趁早杀李玉斧。”与皇帝皇后都关系极为亲近的少年监正跟在谢观应身边,毫无大战在即的觉悟,嘿嘿笑道:“谢先生,有个叫范长后的棋士,下棋比你厉害哦。”


谢观应微笑道:“比我厉害有什么了不起的,下棋这种事情,我连公认臭棋篓子的李义山都比不过,只不过我知道自己的长短处,从不去自取其辱。纳兰右慈就不一样,记得当年,我眼睁睁看着他连输了李义山十六把,还不服输,胜负心重的人我见多了,这么重的,还真就只有他一个。哦不对,你的老监正爷爷也算一个,他到死还想着你能赢黄龙士一局吧”


少年叹了口气,无奈道:“是啊。其实我是不太喜欢下棋的,监正爷爷偏要我学下棋,没法子的事情。”


谢观应曲指敲了一下少年的脑袋,“多少人要死要活却求之而不得的东西,你这孩子倒嫌弃上了。”


少年咧嘴一笑,突然压低声音道:“谢先生,你是在皇帝陛下的挖墙脚吗”


谢观应毫无惊讶,登楼的步伐依旧坦然从容,“别告诉他。”


少年眨眼睛,“为什么”


谢观应步步登高,轻声笑道:“答应了,我就告诉你为什么你的监正爷爷,会始终输给黄龙士,为何当不上春秋十三甲里的棋甲。”


少年想了想,“一言为定。”


“我给晋心安帮忙去了。”少年转身噔噔噔一路跑下阶梯。


谢观应来到站在通天台那条“天道”附近的陈芝豹身后,问道:“这一步,还是不乐意跨出去”


陈芝豹没有应声。


谢观应缓缓道:“南北两派练气士,澹台平静自己都不知道她坏了道心,晋心安更是不如,舍本逐末,原本数十年厚积薄发,最有希望的一粒天道种子,硬是拔苗助长,自己把自己给折腾没了。而老监正南怀瑜又说服了先帝,没有采纳李当心撰写的新历,如此一来,旧有天道逐渐崩塌,你我都是从中得利最多的人,即便曹长卿不死,不让你气数加身,一样可以成为千年以降、继吕祖之后的唯一一位三圣人境,高树露也要黯然失色。恐怕除了王仙芝,甲子前处于最颠峰时的李淳罡,刚刚战胜王仙芝时的徐凤年,以及接下来决意赴死时的曹长卿,都不是你的对手。”


陈芝豹说道:“还有真正握住一把剑的邓太阿,徐偃兵的临死一枪,以及愿意放弃做那人间帝王一千年的你,谢观应。”


谢观应摇头道:“你知道我是不会为了这点虚名而出手的,代价太大。”


谢观应突然说道:“你之所以不愿意走出这一步,是不想沾徐凤年的光”


陈芝豹默不作声。


谢观应笑着摇头,“既然如此,来京城做什么,看着徐凤年耀武扬威,好玩”


陈芝豹始终一言不发。


谢观应轻轻叹息,“自相矛盾。”


许久之后,眺望远方的陈芝豹没来由说了一句,“我们好像漏了一个人。”


谢观应云淡风轻道:“付出心血再多,但是不听话的棋子,死即死了。”


钦天监外,射声校尉李守郭如临大敌,左侧先后两辆马车几乎疾驰而来,然后在正大门外不远处不约而同地骤然停下。


两辆


除了北凉王,还会有谁敢来趟这浑水


难不成姓徐的还有援兵


李守郭伸手示意李长安不要离开大门,独自走向那两辆马车,结果紧张万分的校尉大人愣在当场。


两辆马车,走下两名衣饰素雅的妇人。


但是看清楚其中一人后,李守郭立即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末将李守郭参见太后”


在赵篆登基后,便从一国皇后变成本朝太后的赵雉微微点头,“起来吧,守住大门,谁都不准入内。”


李守郭赶紧起身,返回钦天监正大门,满脸汗水直流的李守郭这个时候,看到露出如释重负神情的长子李长安,乐了,心想好小子,要不是太后驾到让你露出狐狸尾巴,老子都差点以为你当真半点不怕了


两位年龄相仿但气态迥异的妇人各自站定,离着五六步距离,并肩同时望着街道的另一端。


太后赵雉嗓音有些沙哑道:“今天你就是死,也要拦住他,否则就是他死”


九九馆老板娘笑道:“当年骗了他的娘亲,这一次,是不是仍是骗人的”


赵雉猛然侧头看着这个女子,死死咬住嘴唇,有些血丝。


这个曾经嫁给那个叫荀平的读书人的女子,不知是不是疯了,竟然开怀笑道:“我啊,就是个妇道人家,如今更是个做小本买卖的寡妇。当年就算明知道自己男人求死,也忍着不去掺和。原本来的路上,的确是想着拼了命也要拦住那孩子,刚才下车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算眼睁睁看着那孩子去死,也觉得不该拦他。女人嘛,翻脸不认人的勾当,不光是你赵雉,其实谁都会。”


赵雉眯起眼,“你就这么希望徐骁和吴素死个儿子而且还是长子徐凤年”


老板娘嘴角扯起,“赵雉,我记性比你好,记得徐骁很早就说过,天底下没有谁是理所当然活着或者是独独不能死的,没有这样的道理大丈夫好不容易在世上走一遭,想着能活则活,不丢人但是有些时候,更要当死则死”


赵雉面沉如水。


不知何时,两位妇人身后各自站着年轻女子了。


隋珠公主赵风雅。


陈渔。


她们两人,一个憔悴不堪,一个神采奕奕。


当九九馆老板娘看到视野尽头那个黑点后,转头对陈渔笑道:“当年你其实应该逮着机会就出手的,有些男人啊,错过了,可惜。”


陈渔似乎记起了一些往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微笑摇头道:“洪姨,当年第一眼遇上那个家伙,他就往我这里使劲瞧,这样的男人,真的很难让我下手啊。”


老板娘忍住笑,骂了声臭小子,恨恨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果然跟他爹是一路货色”


陈渔嗯嗯了两声,视线微微低垂,望着那儿的高耸风景,眼眸中分明满是笑意,言语却有些委屈,“我这里,总不能是假的吧”


马车缓缓临近。


哪怕明知道有太后赵雉在场,今天的钦天监闹不起来,但是李长安就是一瞬间绷紧心弦,李守郭更是满头汗水几乎模糊了视线。


一个年轻人掀起帘子,走下车。


他没有刻意绕开太后赵雉、公主赵风雅、荀平妻子和陈渔四名女子,但也没有刻意走近她们。


赵雉看到这个情形,双手紧握,沉声道:“徐凤年”


面朝钦天监的徐凤年放缓脚步。


赵雉凝望着那张形似更神似当年某位女子的英俊脸庞,这个依旧年轻的年轻人,不同于先前那次见到的意气风发,不同于那次的满头白发,这一次,姓徐的年轻人,内敛而沉稳。


赵雉怒道:“徐凤年,别忘了你如今已经是北凉王如今北莽依旧随时会大军南下”


他没有停下脚步,再走十余步,就会留给她们一个背影了。


赵雉加重语气道:“元本溪,杨太岁,韩生宣,柳蒿师,一个一个都死了除了元本溪,三人都直接死在你手上都死了”


赵雉发现年轻人仍然没有停步的迹象,她眼中出现一丝隐藏极深的慌张,强自镇定道:“徐凤年,你就算不为自己的生死考虑,也要为北凉百万户百姓着想如果你今天死在太安城,难道不知道三十万铁骑就会杀至京城难道不知道随后北莽大军就会顺势踏入中原”


年轻人终于停下脚步。


赵雉刚好可以看到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也许是西北风沙粗粝和战场磨砺的关系。


年轻的脸上没有了阴柔,只有坚毅。


看到这个人止步不前,赵雉没有丝毫掉以轻心,继续说道:“皇帝对你这次擅自入京,处处容忍退步,你徐凤年应该明白”


徐凤年没有转头,望着气氛肃杀的钦天监,“很多人,包括你和赵惇,都不明白为什么当年京城白衣案,我爹为什么出了京城,回到了十数万铁甲铮铮的徐家大营,他仍是没有带兵杀入太安城。而我爹到死,也没有跟我讲到底是为什么。”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但是我像条狗一样在北凉以外晃荡了三年后,知道了为什么。徐骁是不敢,也不愿意拉着那些舍生忘死南北征战了半辈子的袍泽,陪着他一起赴死。但如果他徐骁不只是一个武道上的二品小宗师,而是首屈一指的武道高手,他一定会单枪匹马直奔皇宫杀光你们知道回到北凉后,最想做什么吗不是有一天世袭罔替,手握北凉三十万边军,而是练武,练出个天下第一来我那时候是真的不怕死,但我怕练一辈子,都像徐骁那样,到头来只能练成个小宗师。我恨不得做梦的时候都在习武。”


没有人知道在凉莽边境上,当年有个去他娘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年轻人,在终于跻身一线金刚境界之时。


是何等快意


徐凤年眯起那双眼眸,“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你们是女人。但是你赵雉别忘了,京城白衣案,我娘也是女人”


徐凤年开始向前走去。


钦天监大门,密密麻麻的铁甲蜂拥而出。


而两侧街道尽头,更有无数精锐骑军狂奔而来


赵雉,九九馆老板娘,陈渔,赵风雅,她们四人听到了年轻人最后那句话。


“徐骁当年想做又没能做到的事情,今天我徐凤年来做。”


徐偃兵不再坐在马车上,动作缓慢地为杆刹那枪,装上了那枚枪头。


车厢内,整整齐齐叠放有一件脱下身的宽大黑金蟒袍。


那个走向钦天监的年轻人。


身着缟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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