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屋子,明朗的月光,阴冷的巷弄。
横剑的武道宗师,伤心的干瘦少年,握鞭的豆蔻少女,扶腰喘息的病秧子,背紫匣的绝色女子。
在所有鬼鬼祟祟趴在屋顶的夜行人的看来,眼皮子底下这幅画面,让大半夜跑来喝西北风的他们觉得没有那么枯燥乏味了。夜行人分为好几拨,各有各的恩主,其中人数最多,且身上有一股沙场气焰的,正是来自刘怀玺府邸的锐士,他们也天经地义占据着视野最开阔的两座毗邻屋顶。腰间悬佩的兵器皆是战刀,不过种类可谓五花八门,既有刀身修长望之如禾苗的苗刀,也有从北莽南朝流入西域的战刀,甚至一名头领模样的黑衣人携有一把有些年头的旧式凉刀,只有熟稔北凉边军的内行,才可以现那是一柄弧度相较步刀更加突出的骑军马刀。随着北凉对刀弩的管束越来越严,这些早年流散民间的凉刀,其身价也随之水涨船高,能轻松卖出动辄七八百两银子的天价。在离阳江湖上,有一把凉刀挂在腰间,只要不是那种一眼看穿深浅的膏粱子弟,都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忌惮。
一个家伙凑近佩凉刀的黑衣人身边,小声说道:“齐头儿,下边那个背紫色匣子的娘们可真是俊啊,比来咱们府上做客的紫竹仙子还要好看,要不咱们就直接动手得了整座雪莲城都是咱们的,只要进了城,小命还不就等于攥在咱们手里了齐头儿,将军不是说你缺个媳妇嘛,我看这娘们就很好。兄弟们刚才商量好了,那棵雪莲送去将军府上,这娘们直接绑去头儿你那宅子,今儿咱们就给你办喜酒闹洞房,也不枉费咱们挨冻了一宿”
被手下怂恿当个山大王的黑衣人下意识抚摸着刀鞘,理智战胜了,摇头道:“不要坏了我义父的大事。”
他正是雪莲城土皇帝刘怀玺的嫡系心腹,曾经贴身追随刘怀玺在十万大山中数进数出,这才被赐予这把刘怀玺爱不释手的凉刀,他此行是要盯着那个用剑的中原人,刘怀玺对那株雪莲是志在必得,因为公开扬言要上供给西蜀某个姓名同字的女子,据说是极其动人的美人,只可惜她是一个连刘怀玺都招惹不起的存在,府上采莲人获得的那株雪莲则另有隐秘用处,他因为是少年起便跟随刘怀玺的螟蛉子之一,才有资格接触到一些内幕,据说如今离阳有新十大门派,南疆龙宫位列其中,新宫主林红猿不但是南疆江湖的执牛耳者,更与燕敕王世子殿下赵铸关系匪浅。义父到底在图谋什么,他不清楚,但绝对不会局限于雪莲城,义父私底下不止一次流露出对中原的向往。
“齐头儿,你瞧,那家伙好像不知死活要横插一脚,咋办”
那位刘怀玺收养的螟蛉子皱了皱眉头,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等。”
那个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搅局的痨病鬼,把少年少女喊到一旁,嘀嘀咕咕,就像个蹩脚的账房伙计。果然少年满脸狐疑,那身世不俗的少女更是毫不动心,少年少女的眼界宽窄高低是一回事,可遭逢巨变之际,这点戒心肯定还是有的。横空出世冒出个一根手指头就能轻轻推倒的陌生人,却凭空给他们画一张大饼,谁信当屋顶上的螟蛉子又偷偷看了眼那绝色女子后,尤其是看到她的视线投向那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一向自认铁石心肠的他蓦然一阵热血上涌,然后就潇洒跃下,十几号多年相依为命的兄弟也不甘落后,纷纷落地,除了三名弓箭手默契地继续留在屋顶,都为马上就可以一刻的齐头儿助阵,人人脸上都有轻浮笑意,就差没有朝那女子喊出一声嫂子了。徐凤年正说得口干舌燥,跟那少年说自己只要雪莲,就能保证少女不嫁人。少年其实有些心动了,倒是那出身雪莲城外大户人家的少女,不留情面地揭穿“谎言”。徐凤年说自己能护着他们安然离开雪莲城,她就说你先跟那台阶上的中原剑客打一架,赢了再谈其它。徐凤年说行,她又说城里的刘将军身边高手如云,她爹的马家堡也有一百骑兵和两百弓箭手,你不但要打赢剑客,还得去将军府和马家堡再打两架。徐凤年本意是怕答应太快,让两个孩子误以为自己没有诚意,就随口问了句刘怀玺有多厉害,结果少女就丢了个白眼,说他其实就是个想做无本买卖的江湖骗子,就是想把雪莲骗到手然后就赶紧跑路。徐凤年体力不支,就蹲下身,抬头正要说话,更是被少女鄙视得一塌糊涂,“善解人意”地让徐凤年躺着说话好了,腿不酸腰不疼,更省力。徐凤年笑着说江湖上真正的高手,哪里是飞来飞去装大爷的,都喜欢他这样示敌以弱装孙子的。少女嘴巴不饶人,说徐凤年不是装孙子是真孙子。一直在旁边看戏的少年想笑又忍着笑,对徐凤年偷偷做了个幸灾乐祸的鬼脸。徐凤年对少年笑骂道这还没过门,就是她主内又主外了,以后你就不怕夫纲不振性情憨厚却不是真傻的少年嘿嘿笑着,少女勃然大怒,握紧马鞭指着这个越说越不像话的家伙,满脸寒霜,要他赶紧滚蛋。结果徐凤年随后说了一番话就让她彻底平静下来,“怎么,祸害洪树枝深陷险境,良心不安,就想着最不济也要让我和那个漂亮姐姐,这么两个外人,不要搀和其中你这丫头心肠是不是也太软了些”
那帮刘怀玺豢养的鹰犬正要大打出手,腰佩凉刀的人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蠢蠢欲动,轻声道:“有些不对劲。”
紧接着屋内传出猖狂笑声,“你们这帮遇见真佛不识佛的瓜娃子,瞎嚷嚷个锤子”
一道身影如野马奔槽撞开纸糊一般的泥屋墙壁,飘掠而出,先是跃过了那名纹丝不动的剑客头顶,接着在徐凤年和姜泥中间一穿而过,最后撞入那刘怀玺麾下锐士的队列中。那名久经厮杀的刘府螟蛉子怒喝一声,拔刀后双手握刀,以身催刀,快步前冲,不走直线的步伐异常繁复且轻灵,杂糅了西蜀形意和南唐通臂的老架路子,手上动作则十分干净,大劈大砍,一刀朝那身影迅猛当头划下。
从屋内窜出的身形一闪而逝,眨眼睛就与螟蛉子擦身而过,不但一脚撞在了后者胸膛,还空手夺走了那柄战刀,前者冲劲仍是不减,直扑那堵斑驳不堪的小巷墙壁,将刀刺入墙,身形翻动,等到被敬称为齐头儿的年轻人止住踉跄后退身形转头望去,看到一个两条小腿至膝盖以下好像都被利器削掉的老头,就那么坐在那柄心爱战刀上,顾盼自雄,朗声道:“呦,年轻人有点斤两,只不过不幸对上了老夫,再给你二十年水磨工夫,仍是不够看啊”
霸气四溢的老家伙瞥了眼那个没有阻拦自己出屋的中年剑客,愤愤不平道:“老夫此次重出江湖,在这破烂小城等了这么多天,除了台阶上那个空有杀人剑却没杀人心的榆木疙瘩,竟然就没有一个识趣的家伙主动来烧香敬神难不成非要老夫大开杀戒,再能让你们这帮眼拙的井底之蛙,明白你们雪莲城来了位6地神仙”
姓齐的雪莲城地头蛇扭头吐出一口血水,眼神阴鸷冰冷,抖了抖手腕,笑问道:“老神仙真要跟将军府为敌”
老人桀桀笑道:“什么狗屁将军府,一帮睁眼瞎,真惹恼了老夫,顷刻间就要你们鸡犬不留”
徐凤年这时候对悄然走近自己几步的姜泥笑道:“学着点,看看人家老前辈是怎么行走江湖的,多有风范。我跟你说,咱们纨绔子弟这行呢,不懂邪魅一笑的话,那绝对是纨绔江湖的雏鸟,同理,江湖上的邪道高手,这种桀桀笑声那也只是入门的本事,正道人物嘛,那必定得是仙风道骨的,一招过后,要负手而立,晚上尤其是月夜,最衬景,你想啊,摆出仰头望月架势的话,既有宗师气度又不伤眼,反观白天大太阳就不太行,刺眼。不过也有办法,那就是细眯着眼,要沉默不语,千万别说话,狠话大话都要不得,一说出口就降了身份,你什么都不说,反而让旁观的路人,比如我们这一大拨,觉得高深莫测。”
姜泥没好气道:“你无聊不无聊”
徐凤年瞪眼道:“这可是我亲自闯荡江湖后总结出来的金玉良言,别人想听,我也千金不卖”
那个竖起耳朵偷听徐凤年“传道授业”的马家堡千金小姐,很快拆台道:“果然是个经验老道的江湖骗子”
少年听得尤为津津有味,觉得这话真有道理,雪莲城那些个富家子弟,每次在街上调戏姑娘,可不就是喜欢那种邪魅一笑吗还有每次打开折扇都是清脆啪一声就打开了,啪一声就又合龙了,他就怎么都学不来那笑容,当然也买不起那扇子。所以少年充满好奇轻声问道:“还有吗”
徐凤年洋洋得意地哼哼道:“有啊,这里头学问深似海,小子我问你,你们雪莲城有没有外号是紫字开头的女侠,要么喜欢穿紫衣,要么喜欢用紫色佩饰,肯定有,对不对”
少年一惊一乍,满眼钦佩,使劲点头道:“公子,你神了这一年里就有三四位神仙姐姐是这样的”
少女撇嘴道:“猜出这种事情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雪莲城还多得是那种穿白袍子腰间挂上两把刀的外乡少侠呢,人人都自称自己是某个人的闭关弟子,不是喜欢大醉酩酊躺在街面上看月亮,就是挑个不高的城墙爬上去坐在那里假装呆,要不就是喜欢跑去雪荷楼楼下卖弄诗词。我爹说他们身手确是有些的,但跟雪莲城的顶尖高手比起来差远了,还说这群少侠不是小时候脑子给驴踢了,就是长大后脑袋给门板夹过,让我只要瞧见着他们一定要绕着走。”
徐凤年语重心长道:“小姑娘,你不懂,这些志存高远的少侠,都是年轻有为前程似锦啊,他日必成大侠”
少女没搭理这家伙,恶狠狠剐了一眼少年洪树枝,“神仙姐姐”
少年缩了缩脖子,灵机一动,现学现用,开始仰头望月。
在那个老头说了句话后,场中剑拔弩张的形势急转直下,“老夫听说你们的主子刘怀玺一些事迹,分明是野心勃勃的人物,你捎话给那什么将军府,就说只要他姓刘的肯双手供奉上十柄名剑,黄金千两和一栋占地百亩婢女百人的宅子,老夫就勉为其难做他的席客卿,哪怕日后对上了天下前十的高手,他自会有与之叫板的底气。”
嘴角还有血迹的那个姓齐年轻人脸色阴晴不定,最终洒然一笑,抱拳道:“只要前辈拿得下那名碍眼的剑客,让晚辈好取走雪莲交差,自会尽力为前辈引荐给义父。”
少年慌了,喊道:“老头子,你不是说要收我做徒弟吗说下山后就传授给我轻轻松松成为天下第一人的绝世武功吗”
老人哈哈笑道:“傻小子,就你那份粗鄙根骨,老夫就是给你几十本上乘秘籍,你也练不成高手。老夫当初要是不这么说,你会帮我破去洞内阵法”
老人突然望向那个病怏怏的年轻人,“你小子资质倒是马马虎虎,想不想入我门下老夫此次东山再起,注定要天下扬名,你只要答应,老夫就让你鸡犬升天。”
老人话锋一转,望向那个背负紫匣的年轻女子,真可谓惊艳到了极点,就算当年自己恣意江湖的时候,也没瞧见这般动人的女子,若是能够用作鼎炉,未必不能重返武道巅峰。老人毫不掩饰他的贪婪眼神,咂摸咂摸嘴巴,嘿嘿笑道:“不过呢,你身边的女娃儿,得归老夫,此等一品宝鼎,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至于你,年轻人,一个娘们算什么,只要有了世间第一流的武功”
徐凤年笑眯眯道:“得了得了,本来还想跟你聊几句的,想听一听当年羊皮裘老头儿所在江湖是怎么个光景,你呢,毕竟好歹是跟东越剑池董元睿交过手的江湖前辈,虽说惨败到给人用六只蜻砍断了两腿,但活到这个岁数也不容易。可既然你自己想不开,那就没办法了。你啊,得谢我,如果不是我,你这会儿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姜泥冷哼一声。
徐凤年没有笑意了,“说到,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那个恶名昭彰的铸鼎师吧,擅长拿女子做鼎炉,以采阴补阳增长自身修为,连魔教逐鹿山都乐意不收纳的下三滥货色。”
董元睿,六只蜻,铸鼎师,逐鹿山。
好不容易才从那座雪峰山洞挣脱牢笼的老人心头巨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