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后仰躺下,“说说城里的事情吧,你拣选有趣的说好了,比如那座小烂陀山。”
她嗯了一声,嗓音轻灵起来,脸上悲苦神色淡了几分,不是柳暗花明的那种欢喜,而是彻底认命的那种,她身边这个都不知道姓什么的人,她知道他没有腌臜心思,但更知道他只是这座城或者说她们生长地方的一个过客。但是她仍然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了,“公子可能已经听说山上有座从来没有谁能够转动的转经筒,但也许还不清楚其实山脚有个外号鸡汤禅师的老和尚,很有意思,不是咱们西域人,是个念中原禅法的外来和尚,如果有人去茅舍问禅,老和尚必定先请吃一罐香喷喷的鸡汤,他自己不喝,看着别人喝,然后给人说些质朴道理,所以才有这么一个绰号。”
徐凤年轻声道:“中原有一脉禅宗的确有这托钵行乞天下的做法,自称乞儿,只求一个真字。一钵千家饭,独身万里游,最后这个老和尚到了这西域,煮起了鸡汤给人喝不过我很好奇,那煮汤的鸡,是谁杀的”
她愣了一下,无奈道:“这我怎会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啊。”
徐凤年打趣道:“姑娘你好像没什么佛性啊,就算真见着了鸡汤和尚,也少不了被棒喝一声痴儿,说不定连鸡汤也喝不上一口。”
她无言以对。
徐凤年笑着补救道:“那有没有名人轶事传到你们所在的外城”
她点头道:“当然,听人说很多年前有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马贼大摇大摆进了内城,喝上了老和尚的鸡汤,就问他这种人能不能也成佛。老和尚说当然,只要放下屠刀便可。那个靠杀人起家的马贼就笑了,说他杀人从不用刀,嫌麻烦,都是双手锤杀敌人的,有个屁的屠刀你猜老和尚怎么说他说啊,那就先拿起屠刀,再放下。你又猜怎么样很多年后那个马贼果真带着一把刀回到山脚,当着老和尚的面丢掉那把刀,哭着说他想放下了。后来那个年过半百的马贼就自己重新拿起刀剃光了头,又放下刀,从此以后他就在老和尚身边当了和尚,一心向佛。”
徐凤年轻声道:“此放彼放,此方彼方,此岸彼岸,此生彼生,确实是真的放下了。”
似懂非懂的她讶异道:“公子你还真信这事啊,其实连我心底也不大信的。”
那个越来越让人不明白的家伙没有说话,于是她就接着说道:“还听说那个鸡汤老和尚喜欢唱一支莲花落的曲子,曲子本来没有名字,只不过百余唱词,有半数都是莲花落三字,内城外城才给按上一个莲花落的曲名。然后就有人去喝了鸡汤,问老和尚他既然修禅几十年了,那莲花落没落呢,老和尚就很遗憾地告诉那位似乎存心刁难的访客,说他自己心中莲花未落啊,不过等到哪天终于落下了,他也就能修成正果了,然后也就不再煮鸡汤喽。新近传到外城的趣事是,有个外乡人硬闯入内城到了山脚,也不喝那鸡汤,只问老和尚是不是与他师父一般,是那什么世间天人,很是奇怪”
她自顾自说着,没有察觉到那位公子听到后来,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她更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屋顶又多了一个双手空空的男子。
徐凤年坐起身,也不去看身后那个当时弃剑背尸远去西域某座大山的人。
那人冷笑道:“现在才知道你真是聪明,我师父胜过了他,你又胜过了我师父,本该接下来就得轮到你被新人镇压,所以你宁肯不当天下第一人,干脆就舍弃了自身气数,只当那位置更加安稳的四大宗师之一。”
徐凤年淡然笑道:“你有一点说错了,当年你师父没有赢他,我也一样没有胜过你师父。他们两人,只是对自己身处的江湖,或者说我们这些外人眼中的江湖,无所牵挂而已。事实就如你所想,不说境界高低,仅论战力强弱,你师父便是对上八百年前的吕祖,也可一战。哪怕武评九人,加在一起联手厮杀,你师父一样是想杀谁就杀谁,这才是真正的武夫极致。至于你师父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自己去想,等你哪天想明白了,大可以重新拿回那柄菩萨蛮,找我报仇。”
王仙芝徒弟之一的木讷男子,武帝城楼荒沉声道:“我要带走那个叫余地龙的孩子。”
徐凤年摇头道:“就算我肯,他也不会跟着你走的。再者,与其靠人,不如靠己。”
楼荒沉默片刻后,平静道:“我赢不了你。”
徐凤年笑道:“那就只能等着我死了。至于是在这西域还是去北凉,都随你。你只要不投靠北莽,我都不管。”
本就在这座城内住下的的楼荒,身形一闪而逝。
徐凤年沉默不语。
百年江湖,只有同处一个年代但却先后登顶的两个人,能算是独立山巅,四顾无人。
李淳罡是自觉输了,王仙芝是自认赢了。所以李淳罡是洒脱下山,王仙芝却是昂然登天。
都是以后江湖百年甚至千年都再不会有的大风流。
但是,江湖大风流可遇不可求,江湖人却不可无侠骨,千年以前千年以后都是如此。
此时此刻,至今犹然不知、以后更不会知晓自己是那天潢贵胄却只能流离市井的晏雁,下意识抚摸着妹妹的丝,好奇问道:“公子,你也是来这里寻仇的吗”
徐凤年瞥了她一眼,摇头笑道:“我的仇家不在这里,不过你们这里确实有很多把我看成仇家的人。说不定你的某个长辈,就是如此。”
晏雁没有当真,只是凄苦道:“本该安享晚年的宋爷爷他们,都死了。最该死的那个长辈,反而以后会过得很好。”
徐凤年笑了笑,“这就像有些人明明醒了,其实却跟睡死了差不多。”
晏雁没有低头,没有去看那个醒了却装睡的妹妹,她胸口衣襟被晏燕的泪水浸透。
徐凤年也不去看那个刚才被自己一巴掌摔下高楼的痴情女子,“晏雁,你带着她,还是离开这里吧,走出去看一看,绕过兵荒马乱的北凉,可以先去西蜀看看竹海,再沿着广陵江去中原江南,然后北下南疆,最后等到什么时候这天下不打仗了,再去见识一下天底下最大的城池,等到某人什么时候觉得真正对不住那些老人了,再回来这里,上个坟敬个酒磕个头。”
晏雁坐在那里,重重点头,“谢过公子可惜小女子无以回报”
徐凤年看着她,笑容温柔道:“可以回报的,以后你若是不小心成了无数江湖俊彦仰慕的女侠仙子了,你就提上这么一句,说当初劝你走这趟江湖的,是个姓徐的北凉蛮子。要是能再多说一句,说那个家伙比你们这些人都要英俊多了,就真的圆满了。”
晏雁顿时哑口无言,脸微微红。
她怀着那个惹下滔天大祸的妹妹,眼神冰冷望着这个言语时而肃穆时而轻佻的陌生男子,对她而言,如今世间男子皆是负心汉,皆可杀
但是当她看到徐凤年一抬手,立马就缩头躲在姐姐怀中。
情郎的负心,是心疼。而这个王八蛋的那一巴掌,是肉疼。
都很疼啊。
徐凤年讥笑道:“就知道跟你这种娘们道理是说不通的,只记打不记好,不过没良心也有没良心的好处,以后到了离阳江湖上,帮你姐姐多长几个心眼。初出茅庐的时候,把人往最坏处想,算不得什么好事,但终归不是坏事。”
她们姐妹俩也不知这个应该是姓徐的北凉男子做了什么,那个看上去不苟言笑但极有威严的中年汉子去而复还。
楼荒眉头紧皱。
徐凤年也不跟他客气,“你和于新郎林鸦几个人,其实跟她们两个人一样,出城时才算真正走进江湖。你们要是一辈子都留在东海那座城里,也就一辈子难有大成就。”
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位江湖人说这句话,已经跻身宗师境界的楼荒都会嗤之以鼻,哪怕是武评上的其他高手也不例外,但是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口中说出来,即便万般不情愿,楼荒也不得不去深思几分。
楼荒没有摇头点头,看了眼那双可怜人,率先轻轻跃下屋顶,落在街道上也没有动静。晏雁松开妹妹,对萍水相逢但高深莫测的那位年轻公子哥,深深施了一个万福,红着眼睛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晏燕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姐姐,又瞥了瞥那个昨夜只看到一个背影的酒鬼,先于姐姐一跃而下,走到楼荒身边停下身形。
不知不觉,晦明交替,天快亮了。
当晏雁终于还是没能说出什么道别的言辞,只能在街道上转头远望那个依旧站在屋顶的修长身影。
晏燕愤愤然低声道:“长得那么平庸,有什么好看的”
晏雁没有理会妹妹,回过头后,长呼出一口气,不知为何,她觉得从今日今时起,无论她走出去千里万里,都走不出那个屋顶了。
她忍不住再一次回头,看到那个好像有些孤单的背影,朝他们三人遥遥摆了摆手。
楼荒板着脸缓缓前行。
脑中浮现出前不久那个山脚老和尚说漏嘴的一句谶语。
辽东猛虎,啸杀中原。西北天狼,独卧大岗。
但是老和尚当时对着他楼荒身前那罐凉透了也没人喝的鸡汤,似笑非笑似悲似喜,又说了一句,“凉了。”
楼荒实在是恼怒这老和尚粘粘糊糊的打机锋,忍不住就反问了一句,“装神弄鬼凉了便凉了,不知道拿去热一热”
老和尚拍腿大笑,“天时地利皆是不如人和这就对了”
楼荒在出城后,几乎是跟晏雁晏燕同时回望了一眼城头。
三人都不知道,城内有个老和尚正在托钵而奔,满钵香气。
他直奔那栋酒楼,一跃而上,冲到徐凤年身前,大声笑问道:“曹长卿不愿拿起,你徐凤年可愿拿起”
徐凤年破天荒有些忐忑不安,笑问道:“拿得起”
这个托钵乞游万里的鸡汤和尚笑得半点都不得道高僧,反而有些贼眉鼠眼,“拿了再说呗”
只是当徐凤年郑重其事接过那只佛钵后,老和尚便猛然盘腿坐下,面朝东方,背朝西面。
老僧双手合十,如得解脱,如得自在,如见如来。低头轻轻念道:“龙树师弟,法不在外物,法不依文字,我莲花落矣。”
小烂陀山上,无人推动,那座巨大转经筒自行旋转,筒壁天女灵动而摇,一遍遍传出六字真言,响彻西域,遍及北凉。
佛云,若在山顶转动经轮,所居方圆一带可得吉祥圆满。
若一地君主转动经轮,百姓皆能消业除障。
老僧闭上眼,安详圆寂,临终言:“善哉。”
刹那之间,天地间零零落落的气运蜂拥汇聚而起,如挂条条大虹,又如天开莲花,同时涌入那只手上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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