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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脚下有山河(1 / 2)

北凉百姓只知道清凉山北面住着一帮“山后之人”,是做什么的,又是什么身份,都无从知晓。清凉山的后山又被称作背阴山,一直是禁地。一辆轮椅车缓缓下山,徐渭熊裹了件厚实的黑色裘子,双指轻轻拢住领口,山脚有一小片藏青色建筑,并不起眼,她自然知道真正的北凉机造局建在地面之下,常年灯火通明如白昼,当初离阳吞食春秋,墨家匠子为赵室出了死力,大济苍生后本想着可以功成身退,独善其身,退隐山林做些学问,不过以赵家的尿性,加上离阳老首辅对墨家一直贬低为“春秋流氓第十国”,散布于朝廷上下的数千墨子被屠戮殆尽,尤其是顾剑棠和几位大将军行伍中的墨子,几乎都是一夜之间就从人间蒸发,连尸体都找不到,只余下不足百人,在徐家的羽翼庇护下苟且偷生,其中以巨匠宋长穗跟杨光斗两位老人为尊,宋长穗精于兵器锻造,杨光斗长于攻守推演,都曾是老巨子左祁连的得意门生。在守孝期间,身后推车的徐凤年去机造局除了“追魂索命”,死皮赖脸向宋长穗师徒督促符甲的加紧打造,还有跟杨光斗讨教西线推演,徐凤年对机造局不陌生,算不上什么临时抱佛脚,还是少年的世子殿下,隔三岔五就经常溜到机造局地下巢穴欣赏那里热火朝天的独有景象,当初跟江湖仇家玩钓鱼把戏,故意从王府流露出去的那幅“误人子弟”的清凉山地理图志,就出自于徐凤年跟巨匠宋长穗的徒弟曹嵬两人之手,靠着这幅地图,想要进入清凉山然后靠近梧桐院,不难,可要想找到确切地点,就甭想了,可以说世子殿下跟曹嵬这两人,都是祸害,肚子里的坏水不相上下,少年时代,徐凤年没少被曹嵬仗着身手打得鼻青脸肿,徐骁要是想去机造局帮儿子找回场子,宋杨两位老头子一个抬起头挖鼻孔一个斜着眼掏耳屎,一问三不知,反正想要在那座迷宫里找到曹嵬那孩子,除非徐骁铁了心要用两三千甲士挖地三尺才行,不过后来徐凤年学聪明了,收买了许多机造局的同龄人,合伙打压曹嵬,一起拦路堵截套麻袋,这才算扳回几局,总之徐凤年跟稍大几岁的曹嵬,关系称不上如何融洽,还有点天生不和命中相克的意思,只不过各有各的软肋,比如说徐凤年说想要阴险陷害谁了,或者说捣鼓一些天方夜谭的奇巧物件,曹嵬不管嘴上叨叨叨如何不情不愿,真做起事情来比谁都手脚麻利。徐渭熊到了机造局门口,却没有进去,让徐凤年独自走入,她则绕道而行,车轮沿着幽静的青石板小径,折回了清凉山向阳面。


徐凤年熟门熟路走入机造局,畅通无阻,墙壁嵌有灯火的地道不断向下延伸,好似没有尽头,机造局号称能填下一座倒扣的清凉山,规模之大,可想而知,徐凤年曲曲折折走了小半个时辰,穿过七座密室,十二条密道,才终于走到底层某处,视野开阔,有一座两楼高的炼器炉,炉子四周架有十几架梯子,距离炉子十几丈,摆有一张书案,堆满了字迹潦草的图纸,桌底下也散乱无数,几个面红耳赤的古稀老人在那里争执不休,偶尔对着炉子指指点点,徐凤年没有打搅这帮老头子的骂战,走在炉子前,被火光映照得红光满面,这只炉子名“鼎器”,来历非凡,已经作古的棠溪剑炉,还在铸剑的东越剑池风雪炉,比起这个,都是小巫见大巫,据说大秦得天下,收缴天下铁器铸就九鼎,用以镇压两城三河四山,就是用这种墨家前辈打造的炉子,徐凤年笑了笑,正在遐想时,被人跳起一拍脑袋,徐凤年懒得转身,一巴掌就把那不懂礼数的家伙轻轻拍飞,背后立马传来一阵骂骂咧咧,徐凤年自从练刀以后,身后这家伙就老实许多,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姓曹的还是忍不住要挑衅几下,然后就是这个下场。曹嵬揉着脸颊跟徐凤年并肩而立,这个年轻男人身材矮小,输人不输阵,跟徐凤年相处,喜欢踮起脚跟,可即便这样,仍是要比徐凤年矮半个脑袋。徐凤年笑道:“听说重孙被你折腾出来了”


曹嵬得意洋洋道:“比起最锋利的老祖宗,锋利程度就差了一分,比起最结实的孙子,牢固度差了半分,比起最轻巧的老爹,不过重了小半两。这下子你知道厉害了吧”


徐凤年一脸讥讽泼冷水道:“都是差上一点,就没有哪一样是历代北凉刀里最好的”


老祖宗也好,孙子重孙也罢,都是徐凤年跟曹嵬两人给北凉刀取的绰号昵称,老祖宗是第一代真正成制的徐家刀,春秋早期战事,徐家兵马都是靠着这种锋芒毕露的初代凉刀打天下,可谓所向披靡,在春秋中后期,比如征战西蜀跟襄樊攻守的尾期,就换上了第二代刀,锋锐不如初代“老祖宗”,但是相对更加轻便而且结实,到了入主北凉,第三代北凉刀“老爹”,又重新做了取舍,时下许多北凉道邻居州郡纨绔所悬佩的北凉刀,大多是刀弧曲线最为美妙的“儿子”,到“孙子”这一代,北凉刀已经历经五代之久,然后在曹嵬手上,算是六代同堂,迎来了最小的“重孙”,这六种凉刀,除非是摸惯了兵器的百战老卒,否则很难分辨出其中的差异,被徐曹两人私下成为“孙子”的第五代“徐家刀”,已经是被离阳北莽两朝兵法大家公认为最为攻守兼备的战刀,无论步战马战都是当世第一,北莽南朝几位大将军跟离阳燕敕王赵炳广陵王赵毅这些著名武夫,不是没想过大批量仿制,只是看似简简单单一柄刀的出炉,涉及到铁矿质地、采铁效率、炉子火候、锻打工艺、模具制定等等,甚至于要考虑到用刀士卒的身材手臂比例气力大小,所需学问繁复而艰深,北凉除了铁矿质地出众以及工匠手艺精湛在内的诸多优势,最重要的是北凉铁骑戊守边塞二十年,刀这东西,喝没喝过血,喝多喝少,都会相应影响到它的精气神。


别看徐凤年嘴上挖苦曹嵬炼出的“重孙”听上去不咋的,实则不用亲眼看刀亲手摸刀,就已经可以从只言片语中确定这一代新出炉“徐刀”的霸道,它不是最锋利的,最坚固的,却肯定是最能发挥出持久杀伤力的杀人利器


果不其然,觉得被侮辱了的曹嵬跳脚骂道:“你个门外汉,有本事这辈子都别碰一下重孙”


徐凤年懒得跟他斤斤计较,伸出手,很快就有曹嵬的师兄弟跑来双手奉上三柄新刀,这一代徐刀同为“重孙”,只是按照常例,骑军步军以及镇守后防的陵州将卒,三者佩刀又各有微妙偏重,一般而言,北凉铁骑尤其是几支精锐重骑,所配凉刀肯定是最为崭新和出众的,只要新刀现世,几乎第一时间可以换上,而陵州境内寻常的守军,例如那些并非潼关险隘的镇军,则要“迟钝”缓慢许多。徐凤年接过一柄战骑佩刀,左手握住刀柄横刀在胸,右手手指抹过刀锋,对于食指渗出血丝,视而不见,眯起眼,在刀身上敲了十几下,竖起耳朵听着常人辨识不出的轻微回响,满意地点了点头,温醇笑意在那张清逸脸庞上慢慢洋溢开去。被曹嵬当作叛徒的几名年轻墨子都如释重负,相视一笑。


徐凤年正要说话,就听到一声巨吼,有个老头子直呼“姓徐的”,徐凤年把刀递换给墨子,走向书案,墨家巨匠宋长穗双手负后,满身酒气,撇了撇头,示意徐凤年跟在身后,满脸胡须如杂草丛生的老人径直走向一间新辟出的密室,杨光斗不像宋长穗这般不修边幅,一袭青衫,干净清爽,走在徐凤年身边,轻声说道:“老宋按照王爷的意思,用了两旬时间才弄好,每天得喝六七壶酒提神才行,杨某看过以后,觉得还不错。对了,王爷,小王爷那件符甲如何扛下了慕容宝鼎几成攻势换成斤两,有没有超出咱们初步预设的一万六千斤符甲自己生长出的韧性又有多少何处需要改良完善天劫紫雷若是以八八之数或者九九之数衡量,具体该有多重,王爷你该给咱们一个确切数目了吧,机造局也好做到有的放矢,总不能让咱们耗费心血,到头来搭建一座海市蜃楼,这不合我墨家的规矩。王爷想必也知道宋老头的脾气,就他那刨根问底的性子”


前头宋长穗重重冷哼一声。


徐凤年从怀里掏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手札,笑道:“这些事情,我都写在密札上了,杨老接下来按部就班即可。”


杨光斗收入袖中,笑着点头。


宋长穗推开密室大门,视野豁然开朗。


脚下有山河


这恐怕是史上最宏大最精细的一座沙盘,囊括了北凉三州、流民之地、西域、西蜀跟南诏,以及全部的北莽王朝十三州,确切来说,这便是一整条贯穿天下的西线


宋长穗没有半点成就感,盯着浩大沙盘,语气凝重道:“二十条主要河流,六十七座山,以及一百四十座城池军镇,尽在其中。按照谍报所述的几方兵力配置,也以棋子数目一颗代替千人堆放其上,勉强做到了一目了然。之所以没日没夜帮你做这个,一则我墨门寄人篱下,徐家帮我们这帮贼子余孽保命二十多年,该出力十分,于情于理都要出力十分。二来你的谋划,很符合我的胃口,对我宋长穗来说,天底下万物万事,都没有一样是没法子去精确计算的,小到一家家底多寡,大到一国国力,陆地神仙的境界,都可以拿来算计算计。徐凤年,你跟我交个底,北莽真要先打西线”


徐凤年嗯了一声,平静道:“是北莽女帝亲口说的,现在就看是什么时候开打,在什么地方开打。咱们北凉已经不用奢望北莽会两只脚都先闯进离阳东线那座大泥潭,杨老跟上阴学宫王大先生预期推演的一脚踩东一脚踩西,也得全盘推倒重来。”


杨光斗叹息一声,愧疚道:“是杨某学艺不精,谋划失当,误导了大将军跟王爷。当年二郡主不是没有提醒杨某,要做最坏的打算,可杨某数次推演,都不觉得北莽太平令的东线直下有何胜算”


徐凤年摆摆手,打断杨光斗的言语,轻声说道:“无妨,杨老不用自责,书桌上的得失,说到底还得让步于一场场硬仗的胜负。”


宋长穗嗤笑道:“杨老头,你听听这话说的,这小子打心眼就瞧不起你们这帮纸上谈兵的谋士呢。跟徐瘸子还真是一脉相承,啥都不信,归根结底,只信自己手里的刀”


徐凤年跟杨光斗皆是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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