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年轻的慕容姐弟心目中,北凉王只是一个空洞的称呼,在遥不可及的边境北凉,身后是茫茫多的铁骑,三十万他们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一个数字。如此一个被私下称作二皇帝的大藩王,应该是跺一跺脚就能让王朝晃三晃的恐怖枭雄,只不过原本与他们毫无关系,直到当慕容梧竹和慕容桐皇到了王府,入住梧桐苑,借着世子殿下的东风,数次与人屠在一张桌子上进餐,虽然从未胆敢正视,但似乎觉得这位徐大将军也不是如何喜怒无常的老人,相反在世子殿下面前好说话得很,连他们都看得出来北凉王府,说话最管用的不是这位藩王,而是他的嫡长子徐凤年。不说慕容梧竹想不明白,连慕容桐皇都一头雾水,只好战战兢兢在梧桐院里住下,既然是寄人篱下,就该有事事小心谨慎的觉悟,姐弟二人很少出院散心,所幸院子里什么都不缺,琴棋书画诗书古藏,都是价值连城。
不过院子里那些个称呼古怪的丫鬟们,都没给什么好脸色,大丫鬟红薯还好,比较和蔼和气,黄瓜绿蚁这几个二等丫鬟都横眉竖眼,让慕容梧竹胆战心惊,所谓宰相门房三品官,王侯管事赛郡守,她如何能不怕,不过慕容桐皇要相对硬气一些,与丫鬟借琴借书什么的,都理直气壮。
让慕容梧竹如释重负的是一名青州女子的到来,也住在梧桐苑里,据说这个名叫陆丞燕的青州女子出身世族高门,家里老祖宗是王朝上柱国,父亲陆东疆也已是一郡郡守,她带来了一名重瞳儿的年轻仆役进府,后来与世子殿下见面后,那个长有诡异重瞳儿的年轻人就去了边境,这些小道消息在梧桐苑流传得很快,但也仅限于在这个院子流传,若说慕容姐弟多少有些争不起躲得起的味道,那么这个一流豪阀里出来女子就与那些丫鬟们争锋相对了,性子刚烈的丫鬟黄瓜就总阴阳怪气说些鸠占凤巢的怪话,世子殿下在时,女子们还算维持表面上的一团和气,等世子殿下一出门,天就变了,一屋子女人,个个擅使杀人不见血的冷刀子,似乎比几百柄飞剑来来往往还要厉害,慕容梧竹很佩服那个陆丞燕,几次怯生生远远旁观,听着她说话柔声细气,却能让人憋死,听说她以后可能会是世子殿下的首位侧妃,慕容梧竹心想也就只有这般聪慧伶俐且无所畏惧的女子才配得上北凉侧妃。
北凉王独自一人走进了梧桐苑,丫鬟们除了红薯上前施福行礼,其余女子都远远站着,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也是老规矩了,红薯也未一路陪伴,对她们而言,想在梧桐苑活得舒服,最紧要的不是做什么,而是不去做什么。徐骁便直接去了世子殿下的房间,也不坐下,走走停停,看似是帮着收拢一些小物件,屋子实在宽敞,光线也好,以至于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奇珍玩物都不显逼仄,黄昏里,临窗的书案上铺满了暮色余辉,泛着温暖的淡黄色,徐骁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在书案边缘缓缓滑过,停下后,许久没有动静,似乎想起什么,轻轻笑了笑,缩回手,双手插袖,面朝窗口,视线由窗外投向墙外。
徐骁转身望着亭亭玉立于门口的陆家丫头,招手笑道:“丞燕来了啊,进来坐着说话,陪伯伯说说话。”
陆东燕进了屋子,等徐骁坐下后,才拣了条绣凳略显拘谨坐着。徐骁笑眯眯道:“伯伯是忙碌命,这段时日招待不周,回去可别跟陆柱国编排伯伯的不是啊。”
陆东燕摇头笑道:“不会的。”
徐骁哈哈大笑,顿了一顿,陷入回忆,感慨道:“记得我第一次进京面圣,便是陆老尚书礼贤下士,带着我这个年轻武夫一同去金銮殿,算是一起走的那段路。那会儿我还觉得纳闷呢,一位堂堂正二品的吏部尚书,怎么就乐意跟一个才刚获勋的从六品小武官并肩而行,不嫌掉价嘛,现在徐伯伯算是懂了,早听说上柱国懂一些谶纬青囊,看来就是在等现在这一天啊,我当时要知道,肯定要壮着胆子腹诽一声老狐狸。”
才知道有这么一段香火情的陆东燕抿嘴一笑,眼神纯澈,没有流露出太多敬畏和好奇。
徐骁语气淡了些,说道:“徐伯伯在北凉这边也听说了一些,你这妮子才一脚到北凉,温太乙洪灵枢这两老家伙就在京城那里鼓噪了,记得丞燕你小时候可没少去他们两家串门走户吧,两老头真是一点不念旧情,老的欺负不过就欺负小的,活了一大把年纪,越活越回去,这些年青州要不是陆柱国撑着大局,别说碧眼儿使坏,早就谈不上什么青党了。不过话说回来,自家人不说客气话,老尚书如果再咬牙撑着,虽说青党还能续命个几年,可你们陆家就要被温洪给压得死死,老尚书若非对一手造就的青党彻底死心,绝不会让你来北凉,如此一来,青党已经断了仅剩的一口气。”
陆丞燕小声道:“老祖宗说过他这个岁数,该享受的都享受了,是时候为子孙谋福了。”
徐骁终于有了笑意,点头道:“我就喜欢老尚书做实诚人说实诚话,说心里话,伯伯对青党一直没太大恶感,要名要利要权要官,直来直往,什么事什么人都往秤上丢,称出多少斤两就买卖多少钱,绝不含糊,和这样的人物打交道,其实还来得不费心思,温洪两老不死,在京城跟张巨鹿顾剑棠好的没学到皮毛,坏的倒是学得十足,本来青党就没拿得出手的辅政人才和经纬策略,不抱团的青党哪里经得起别人几下子闹腾,散心就要散架,可惜了。”
陆丞燕自然不敢搭话。
徐骁自嘲道:“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伯伯本来是想跟你拉拉家常的,唉,这人一老,就老糊涂。”
陆丞燕眨了眨眼睛,轻柔说道:“徐伯伯,你给我说说世子殿下小时候的事儿吧”
徐骁做了个挥手的隐晦动作,却不是拒绝陆家丫头的提议,而是退去隐匿的死士,这才对陆丞燕微笑说道:“这一说可就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停歇喽。”
陆丞燕笑容灿烂道:“等到徐伯伯说累了为止”
徐骁招了招手,显然心情极好,笑道:“来来来,坐近了说,伯伯就喜欢唠叨这个,凤年在的时候他不让说,伯伯往日里也找不到肯真心实意听这些的,凑巧抓到你这妮子,正好正好。”
时光流逝,陆丞燕这才知道徐伯伯其实是一个很健谈的老人,说起世子殿下儿时的趣事糗事,灰白相间的稀疏眉宇间,满是溺爱和自豪,这时候的徐伯伯与自己家里的慈祥老祖宗并无两样,说起眼中出息的子孙,都舍不得用重了语气。期间大丫鬟红薯端了食盒进来,装满了精致糕点与解渴的瓜果,老人谈到兴头上,毫无架子可言,几次亲手给陆丞燕剥了甜柑,世子殿下的住处夜间照明并非兰膏明烛,屋子里房梁上有许多玄妙机关,不知红薯如何动作,便露出许多镶嵌其中的夜明珠,屋内亮堂如白昼无异,关键是光芒柔和,长久身在其中,也不会让人感到刺眼疲惫,陆丞燕没在北凉王府见识到世人想象中钟鸣鼎食那种寻常的豪奢,却在无数细节里见识到了北凉的底蕴和气魄。直到红薯递过来一个绣工华美的绒垫子,陆丞燕见到这名一等丫鬟眼中的暖意,以及丰腴美人那微翘的嘴角,知道自己这一刻才算勉强融入了梧桐苑。
天色渐浓,徐骁终于站起身,不要陆丞燕相送,径直走出了屋子,到院子时,喊了声红薯。
两人一同走向院门口,徐骁平淡道:“本意是让你跟凤年一起去的,好有个体己人照应,不过一来他不答应,二来这院子缺了你不行。”
红薯柔柔道:“青鸟。”
徐骁语气里有一丝无奈,笑道:“这死心眼丫头,跪了一宿,等我点头,拿着刹那枪就出去闯了,我到现在都不敢跟凤年说这一茬,生怕被骂个狗血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