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娼女见不得光,娼女有病更是忌讳之事,别管她得的是风寒还是只摔了腿,总之只要有不舒坦了,寻常人便会往暗里想,更何况来诊病的大多数也确是不好启齿的毛病。于是韩笑的那个小院被嫌弃了,许多人路过都绕着道走,大有连她门前都是脏的下不了脚之意。
韩笑的进出遭到了指指点点,韩乐对此相当气愤,但又阻止不了人们的想法,他心疼姐姐之余,不禁责怪韩笑太过任性,又嫌聂承岩对韩笑太过纵容。韩笑对于被人恶心嫌弃确是心里难过,聂承岩听得此事,对她道:“为医者若连这都担当不了,如何为医?”
他如此说不算,甚至还每日推着轮椅陪她进出那小院,陪着她一道遭人指点。他坦然无惧,韩笑深受感动和鼓励。她还记得,当日他刚有这轮椅时,死活不愿出院落见人,她费尽心思哄他。如今,他却推着这轮椅,为她撑腰。
韩笑觉得得夫如此,她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可让她感动的事还在后头,原来愿意为她撑腰的可不止聂承岩。
那日,凤宁和龙三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过来了,目睹这一切的路人们表情很精彩,他们没想到京城鼎鼎有名的龙家人也会跟这两个怪异肮脏的异乡人有说有笑的一路,还一起进了那个治脏病的小院。这还不算,龙府还调派了人手到小院里来帮忙,甚至听说最是小气巴拉的龙二爷还免费送了药材过来以示支持。
大家震惊了,可更让人惊讶的事居然还有。这天下午,小院里来了位贵客。是真的贵客。
“如意公主?”一堆人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如意嘻嘻地笑着,这两年未见,她完全恢复了尊贵气派和神采。她扶起韩笑:“你认得我这许久了,从前可未这般施礼,这会子倒落了俗了。”
韩笑也笑了,问:“公主前来所为何事?”
“听说你这里甚有意思,我来凑热闹。”所以带着好几个公公、宫女、护卫的,生怕别人不知公主驾到。
韩笑一听这话,又看这架式,明白了几分,心中甚是感激。聂承岩来接韩笑回客栈,看见公主略有不悦,但听晓她的来意,倒也不再说什么。一队人浩浩荡荡往客栈走,如意特意让随从们远远跟在后头,她不过是要个气势而已,不必跟太近,而自己却是拉着韩笑说说笑笑,沿路百姓这次是真吓到了,那个给人治脏病的,竟是这么大的来头?
大家正偷在屋子里偷偷看,一匹骏马飞奔而来,马上坐着的,是个独臂俊朗的年轻人,众人又再吸一口凉气,这可是独臂将军穆远?
穆远来到近旁,跳下马来打招呼:“韩姑娘、聂城主。”韩笑开心地点头应了,聂承岩的眉头却皱得死紧,今日这两个不请自来的人,他都不喜欢。
穆远对聂承岩的态度不在意,只转头也对如意公主招呼了声:“公主。”如意皱皱鼻子,问道:“你怎地会来?”
“听闻你带着好些人跑到市街里,我来看看。”穆远一点也没掩饰担心公主闯祸的意思。如意嘟了嘴,伸手温柔地抚了抚穆远坐骑的脖子:“我可没捣乱。”马儿似乎对公主颇熟悉,扭着头一副受用的表情。穆远笑笑,没再说话,只牵着马伴在她身旁,也一路跟着韩笑他们走。
公主和将军的出现不需多,一次足矣。韩笑发现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不但是谁的地盘谁管事,而且权势当头,比你辩百句都强,这些事她原本就是知道,不过真发生后体会更深。
市井中的传言越发多了,每个版本都不一样。有说聂承岩他们来自全天下最厉害的医城百桥城,韩姑娘是福星妙手,所以到哪都是横着走,连皇亲贵族都要给面子。还有说神医韩姑娘根本就是皇亲,流落在外学得一身医术,女子不得参与初一十五的百福寺义诊,所以换了个法子为国集福。还有说韩姑娘是龙三夫人的亲妹妹,龙家想更深的集权,入宫为医,垄断药材生意,所以让她在市井中为女子治病出出风头。总之越传越邪乎,每个说法都有人深信不已。
但对韩笑来说,怎么传的都无所谓,最重要是她能为病人们做些事,甚至有些寻常百姓也敢上门问诊了,韩笑每天充实忙碌,心里头甚是高兴。她想,她没有辜负两位神医的教导,她能做一个好大夫。
时间很快过去,聂承岩盘算着在京城的事务打点得差不多,韩笑看病人也看了不少,他想带她回百桥城去了。回去韩笑没什么意见,但对要把韩乐和几名护卫留在京城里不满。
“我跟乐乐不要分开,他跟我一起回去。”
“笑笑,不是跟你解释了吗?我在京城这边的生意后续得有人打点,难得乐乐这一段是一路跟到尾的,他了解明白,他是我教出来的,事情能办得怎样我心里有数,又是自家人,交给他我放心。我留子明和叶竹他们跟乐乐一块,他的安全你不必担心。龙三那边我也说好了,乐乐在京城里,就住他们那,凡事都有个照应。”
那句自家人让韩笑脸红了红,可她还是舍不得:“可是乐乐从来没有一个人留在异乡。”
“笑笑,乐乐是大人了,他也该立业了。”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韩笑反驳不了,她有些伤心的去找了韩乐,韩乐其实是很高兴能有机会独挡一面,对姐姐也只有一个担心:“你这次是真的决心跟城主在一块了吗?”
韩笑点点头,韩乐道:“那就跟他回去吧,等你们办喜事的时候,我定会回去送你出嫁。再说了,你往好处想,我在这边努力挣钱,若是你有不开心或是不想跟他过了,我们到时有大把的银子可以逃。”
韩笑被逗乐了,可冷不防身后传来咳声,姐弟俩回身一看,竟是聂承岩。聂承岩对着皮皮的韩乐没了办法,无奈道:“乐乐,我这当姐夫的可得怎么防着你点好?”难道放到京城了还不行?
他孩子气的表情惹得姐弟俩都笑了,忽得想起当年,两人竟齐齐一扑,大叫着扑到聂承岩怀里。聂承岩哇哇大叫:“哎,别撞翻了,你们俩都不是小孩子了,闹什么闹,这椅子挤不下,乐乐,你一边去,我抱笑笑就好……”
可韩乐不干:“你以为姐夫是这么好当的?”他偏要闹,韩笑哈哈大笑,差点被挤得摔下去,被聂承岩急急捞回来抱好。韩笑一直笑一直笑,她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了。
回百桥城之前,还发生了一桩事。那日韩笑最后一天去小院给病人诊病,许多病患得知她要回乡,不再看诊,竟纷纷来访,送礼的送礼,叩谢的叩谢,还有许多是赶着这最后的时候来求诊的,长队一路排到了街尾。
而在客栈这边,聂承岩也有访客。来者是宫中御医官程亮程大人,他与百桥城素来交情不错,百桥城的许多进宫药材就是经他的手进行的买办。宫中御医势力分两股,一派跟着皇上,是程大人这系,别一派则是倾向太后的。程亮的来访,让聂承岩很慎重,可他万没料到他此行竟是来挖他的心头肉的。
程亮先是说他研究多年的续筋接骨通脉的诊治方法和用药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这两年已经治好了不少手脚筋脉断裂或是骨伤致残的病人。聂承岩起初没会意,只是一下想到这是个大商机,脑中正飞快地盘算着百桥城如何能介入并从这事里获利,却听得程亮道:“这样的伤病,用老夫的药和法子来治,只要是受伤十年之内的,老夫都有把握可以治好。”
聂承岩的脑子里一顿,忽然了悟这话里的意思,他慢慢对上了程亮的眼睛:“程大人的意思,十年之内的旧伤都有把握?”
程亮点点头,递过来一个卷宗,上面记录了他治愈的伤例以及医理用药之道,其法虽未详细解释,但聂承岩暗谙医道,一看便明白了七八分,这法子虽是奇难,但绝不能否认它的可能性。聂承岩看着,内心一阵激动,手都不禁有些抖了,难道说,他还有能重新站起来的一天?
程亮看着他的反应,伸手取回了卷宗,缓缓说道:“聂城主的伤情我是知道的,当初云雾山神医先生特意将你的伤症状况写下送来与我,可惜那时老夫也没更好的法子,所幸今日终是有所获,如若聂城主愿意,老夫可为聂城主疗伤。”
这简直是天降大喜,聂承岩激动不已,他怎会不愿意,他根本是求之不得啊。聂承岩呼吸又呼吸,平复了情绪,诚心道:“如此,多谢程大人。”
程亮点点头,弯下腰来仔细看了聂承岩的脚腕旧伤处,又问了好些伤情的问题,然后又说了几个治疗的依据和方法,他说的有理有据,很有说服力。聂承岩内心的希望又多几分,他已经开始在想要如何告诉韩笑这个大喜讯。
可接下来程亮的话让聂承岩惊讶了,他说:“宫里的医官封爵再过五个月就要开始了,这次百福寺的义诊,太后那边做了手脚,抢走了许多病人,令我们失了颜面,所以希望近来能引获些出众的新人才,做些有影响的事,建威立名。”
聂承岩皱了眉头:“百桥城内名医不少,我回去后可挑选些,给程大人推荐一二。”
“倒不必回百桥城,眼前便有合适人选,聂城主若有诚心,必可为老夫引见。”
聂承岩心里一紧,虽是想到了,却仍问:“何人?”
“福星妙手,韩姑娘。”程亮老实不客气地说了,接着道:“素闻这神医韩姑娘与聂城主关系不一般,老夫也不会做夺爱之事,韩姑娘来宫里助我研究药草,诊治奇病,只需三年。三年之后,老夫便撤了她的女官之职,放她出宫。聂城主的腿脚之伤久矣,治个两三年也该有好转,到时与韩姑娘重逢,皆大欢喜。”
聂承岩握紧椅子扶手,被程亮的话打懵了,他知道这是程亮为他治腿的条件,果然天上不会无缘无故落下好事,要治脚,就得献出笑笑吗?
程亮等了半晌,看聂承岩呆呆地说不出话,于是抿抿嘴角,起身告辞:“聂城主,此事既关乎聂城主的脚伤,多想想也是应该,老夫先告辞,三日内,望得聂城主的答复。”
他一抱拳,转身离去,可还没走到门口,身后聂承岩说话了:“不必等三日,我现在就可答复你。”
程亮脚下一顿,回过身来。
“我做梦都不敢想能有重新站起来的一天,可是……”聂承岩直视他的双眼,清清楚楚地道:“我与笑笑不是关系不一般,是很不一般。她是我的未婚妻子。她善良勇敢,很有医学上的天赋,她的福星妙手,确是名不虚传。可她不爱虚伪的权势之争,不愿受人摆布,她单纯地只希望能治病救人,我一个瘸子,能为她做的不多,但保有她这份快乐,我想我还是能做到的。”
程亮皱起眉头,辩道:“进宫为女医官,也是治病救人,研习高深医术,还是造福天下,云雾山中弟子,不是也有不少在宫中为医吗?”
“程大人,你扪心自问,在宫里,真的这么单纯研习医术,治病救人?云雾山中勾心斗角,权派之争已是不少,宫中更是过甚。研习医术?若真是研习医术,何必招笑笑入宫?她是有我百桥城做靠山,是有龙家人脉关系,是对穆家有恩,为穆家军灭夏国立了大功劳,是与如意公主旧识,是在京城为女子诊病诊出了名声,她游医两年,在各城中确是大名鼎鼎……若笑笑入宫,要立功勋不难,要拉拢权势也易,但呆在那个地方,笑笑不会欢喜。”
程亮被聂承岩一语道破目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聂承岩又道:“再者说,漫漫三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莫说三年之后笑笑还能不能回到我身边,如今便是三个月,三日,我都不愿与她分离。”
聂承岩盯着程亮:“程大人医术高明,可惜聂某今生再无站起的福分,只好谢过程大人了。”
程亮噎了好半天,最后勉强道:“三日之约依旧有效,聂城主若是改了主意,可随时找我。”
他拂袖而去,聂承岩呆坐半晌。
当晚,韩笑察觉了聂承岩的不对劲,因为他异常热情和粘人,一个劲地嚷嚷让她陪他。
“我不是一直在吗?要如何陪。”明明就一个屋里,他躺在床上,而她刚替他按摩完腿,正收拾东西。
“过来些,挨得近了才算陪。”
韩笑叹气,城主大人是越活越年轻了吗?孩子似的。她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回到床边坐着,还没开口,聂承岩一把将她拉着,扯进自己怀里,抱好了,拖得她一起躺着,道:“这才叫陪。”
韩笑失笑,抱着他,哄娃似地拍拍他的背。城主大人颇有些不满意,嘀咕了两句“我又不是孩子”之类的。
他确实不是孩子了,他的手摸到了颇羞人的地方。
韩笑震了一震,抬头瞪他。他嘿嘿傻笑,把她抱得更紧些了,有些臊有些委屈地道:“那不是,我们不是,都定好亲事了嘛。”
他这样的表情,韩笑第一次见。她忍不住笑了。
聂承岩为自己被笑话忿忿,咬了她唇瓣一口。他这爱咬人的毛病还真是没变啊,韩笑忍不住又笑。将他抱得紧紧的,头埋在他怀里。
“是啊,我们定好亲事了。”声音软软的,撩得聂承岩的心痒痒的。
这是他的笑笑啊,他心爱的笑笑,他怎么可能用她来换他的双脚呢,什么都不换,再多的好处都不换。
“笑笑。”他唤她的名,抚着她的腰身曲线。
“嗯。”她在他的掌下舒舒服服,颇是享受地闭上了眼。
“你不会再嫌弃我的臭脾气,不会再嫌弃我的残脚了,是吧?”
呃。韩笑抬头看他,她嫌弃过吗?可他看上去很是认真。
“我不嫌弃。”摸摸他的脸,在他唇上啄啄。
“我都改了,不会再离开我。”
“嗯。”再啄一啄。
“可是我的残脚是改不了的,一辈子都会这样了。”
“嗯。”抚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他怎么了?
“会残一辈子,一直到老。”永远都是残的,多麻烦的一生。
“我只怕你活得不够老,我这般健壮无病无痛,定是能活许多年数的,你要跟上才好。”
“好。”聂承岩忽地眼眶热了。“好。”他抱紧她,吻上她的唇。“你让我吃什么我便吃,喝药绝不皱眉头,天天运动腿脚,泡药汤的时候绝不啰嗦了。不喝茶、不喝酒、不食辛辣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