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书这个人,向来清冷孤高,极有原则,沈琼宁与他相识至今,十年间也没怎么见过他向谁低头服软的样子。因而此时此刻,他带着些许难过与坚持定定地看着自己,沈琼宁的目光从他脸上仔细扫过,一时竟有些恍惚。
凌晨三点的手术室门外,一道门隔离两端,一端是或许即将斩断的羁绊,一端是可能死灰复燃的爱情。怎么看都不是个抽死剥茧分析心路历程的好时机,沈琼宁闭了闭眼睛,勉强牵起唇角笑了一下:“我现在脑子有点乱,比平常脆弱,也比平常感性得多……说的话做的决定都算不得数,为了对彼此负责,你先别过来。”
“我怕我真的答应。”
感情是真的,曾经面临的困境也是真的。当年陆远书母亲那边离不开人照顾,他自己的科研项目又出了些问题,忙得焦头烂额,频繁辗转在两个城市里奔波劳碌,平均每周都要飞机往返一次,日渐一日地沉默寡言,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
学校方面的科研项目进展也举步维艰,研究成果被学校资深的教授盗用过去,陆远书作为科研项目的领头人,带着年轻的团队努力至今,眼看就要达到理想的研究目的,无论是从学术上还是性格上来考虑,都怎么也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而沈琼宁这边情况更糟,她的那档新闻节目收到了一份匿名的投稿,涉及到某些不可说行业的内情,沈琼宁犹豫过后还是选择了跟进暗访拍摄,带队深入到当地化名探查,惊险万分的拿到了一手资料回来。
这份一手资料一经播出即引发社会舆论的轩然大波,也终于引来了有相关利益牵扯的机构报复。沈琼宁在家收到过恐吓信,半夜回家险些被套麻袋打过,节目组更是在这样狂风暴雨的摧残下没能存活几天便宣告解散,主要负责人被一撸到底,沈琼宁原本是台里当时风头正盛也最被看好的新人,咬着牙跟台里担下了主要责任,只等接受台里最终的裁决。
那段时间,他们都精疲力竭。
每晚回家时一片黑暗的房间,冰冷的床铺与疲惫的身心,相对无言,心里的压力都已经将近极限。新婚燕尔已过,婚姻趋于平淡,本该是稳步发展巩固新阶段的时候,骤然被生活拉扯至极致,着实有些不堪重负。
彼时陆母病情骤然加重了些,未必能挨得过去那道坎,沈琼宁当时在被台里和利益方明里暗里要挟,实在不好陪陆远书回去,送他到机场时,两人短暂相拥,都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彼此眉间的纹路,已经无法互相抚平。而没过几天,沈琼宁的外婆骤然离世,她仓皇而至却连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一个人蹲在医院的走廊里,背着沈父沈母,哭得狼狈艰难。
在恋爱八周年纪念日那天,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彼此都很平静。
台里到底还是舍不得真的就把沈琼宁辞退,毕竟作为新闻工作者来说,她的这条新闻来得真凭实据又爆点十足,一战成名,引发的种种社会舆论思考都是台里喜闻乐见的情况,但利益方的能量也不容小觑,不给出个结果台里是真的没法交待,所以她沈琼宁也正像是每一个开启新纪元的先驱者一样,注定要牺牲在这条刚刚被开拓出来的路上。
好在主编实在是她的知遇之师,这样一个德高望重又掌握实权的人铁了心要保她,最终总算为她争取到了流放边疆拍纪录片避风头的结果。这一去不知几时能回,动身之前,沈琼宁主动提了离婚,婚姻来得名存实亡,坚持下去毫无意义,以后天各一方,各自找寻新机缘,不能互相支持,好歹别互相拖累,相爱一场,好聚好散,对彼此都是最好的结局。
她当时或许真的没有读懂陆远书长久沉默的意思,只知道在那个普通的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和陆远书对坐良久,终于还是一起把这段婚姻经营到了尽头。
两年后的今天,当时的那些沉重与疲惫都已经渐行渐远,人都是健忘又善良的动物,面对曾经爱过的人,心里想起的都是那几年间的种种甜蜜相好,几乎每多注意一分就要多陷进去一点,但好在脑子始终还算清醒,时时提醒着自己,有些事当然已经远离,却绝不代表着就可以将那页轻松揭过,毫无负担地重新开始。
随着她强势归来,带着《第一步》再一次以潜力无限的年轻节目导演姿态闯入众人视线,赞叹者有之,没忘记当初事情的人却一定更多,她当年在台里挡了谁的路,触动过谁的利益圈,还没来得及查明便已经远遁,如今再回头去看,难度不知凡几。看不惯她的绝非萧曼一人,更多个萧曼还隐藏在不见光的暗处里,随时打算抓住她的破绽,再将她打压到底。
她这个人向来要强不屈惯了,自己摔下辞呈潇洒走人是一码事,被狼狈地驱逐出领地又是另一码事,她可以不去考虑在这个体制里还有没有什么发展与未来,弯下的腰却必须要自己直回来。
而陆远书此时向她递来的手,也让她为之迟疑。她和这个人,恋爱六年,婚姻两年,八年之间,足够熬过一场漫长的战/争,迎来胜利的曙光,他们却渐走渐散,到最后也没能修成个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