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心中怒极,脸上反而平静若水:“阴九幽新学会的本事,是说冷笑话?”
换了一个人必会大笑出声,然而他了解阴九幽,就如同阴九幽了解他一般,这的确是包括阴九幽在内的上古妖仙会做出来的事。看起来很冷血、很不通常理,然而修为到了神境之后,尤其是离真神之境只差临门一脚、百尺竿头偏偏难以再进一步的时候,他们这些神人神兽最看重的是大道得悟、功参造化,至于过往的梁子、过往的恩怨,在境界提升的诱|惑面前算什么?多半是可以一笔勾销的。仇敌变为并肩作战的队友、亲密的道侣反目成仇,这在上古时期都是再普遍不过的事。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就事论事,指的不仅仅是一种方式,还是气度、胸襟和修为的表现。白虎和他,阴九幽和他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
可惜,这一次阴九幽算错他了。
“我知道你不信,所以先展示一下我的诚意。”卞长老叹气道,“若我没记错,你该发现你那个小宠物的魂魄已经残缺不全了罢?”
长天的身体立刻紧绷,眼中金光闪烁。阴九幽是魂修的大拿,有望魂的本事,宁小闲燃烧神魂以驱动身体之事,果然瞒不过他。不过,他现在提起此事,莫非……
因为这个兴起的念头,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还有一丝惶恐、一丝小心翼翼,惟恐新生的希望太稚嫩,一不小心就被更残酷的现实压坏。
他一定是面上失态了,因为卞长老望着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精光。他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原先一样冰冷:“我在听。”
“我拥有阴九幽的大部分能力,所以我能看出来,你望着我的眼神除了愤怒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嗯,我猜,那是因为你的小宠物已经死掉的缘故?原来你当真喜欢她!”
“我们像三万年前,来做一笔交易怎样?你放心,这笔交易附上的条件对你来说根本无足轻重,你向来是轻易就能办到的。而回报嘛,却很丰厚。到了咱们这个境界,做事全审己心,只看值与不值。”卞长老突然笑道:
“你觉得,你这小宠物的命,能有多值钱?”
口口声声将她称作小宠物,真是碍耳。长天眯起眼看着他,突然道:“你知道,无论这笔所谓的交易是否能达成,你都是必死无疑的吧?阴九幽留你下来,就是为了表示一下诚意,让我折磨折磨你出出气。”
卞长老的脸色一下子铁青,笑容都已无影无踪。
长天欣赏着他的脸色,接着道:“他既留你下来,就说明你对他来说已经没用了。你虽然有他的记忆和部分神通,却不是他,也成不了他;若我没猜错,阴九幽绝不会让你坐等我上门,而是要你在白玉京内等着我,是也不是?只不过你心底还是有几分苟且偷生的念头,巴望着我被困在白玉京里出不来,所以才跑回了这宅院,是也不是?”
他冷森森道:“哼,一枚弃子也敢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
卞长老终于捺下了脸色。他的确听从了阴九幽的命令留下,却不代表他就愿意去死,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他这般智慧的生魂?巴蛇神君在怒火攻心的时候还能这般冷静地思考问题,果然是可怕的对手,本尊分析得并无错处。这一瞬间,他心头闪过的除了屈辱,还有对己身性命的担忧。
他取出一截黑黝黝的、毫不起眼的木片放在桌上。这看似是从大树上剥下来的,但上面长有一支粉嫩的芽苞。长天认得,这是养魂木,宁小闲也曾从端木彦手中获得过。
卞长老开口道:“这是养魂木,神君既握有神魔狱,想必息壤中也有种植。不过这一块养魂木的年头很久,至少有一万余年了,又在海眼的最深处经年累月地滋养,所以魂魄居于其中,效果最好。你的小……宁小闲残魂不全,不能用一般养魂木养护,只有将她安顿在这里面,她的魂魄才不会继续流散。”
长天不语,右手掌摊开,果然有一缕蓝色的魂火燃起。他早在这周围设下了结界,风吹不进,然而这一小簇魂火也跳动得十分吃力,似乎下一秒就要消散而去。
他拿起桌上的养魂木,果然蓝色魂火下意识地受到牵引,焰芒暴涨,伸出火舌在养魂木上察探了一下,似是检出了美味,这才欢天喜地地钻进了那个芽苞里。
“……”虽然蓝色魂火没有自主意识,但一切表现都像极了那个臭丫头!长天心中一酸,他怎么从来没发现自家丫头有这样可怕的自|残倾向?若是,若是她能再一次活蹦乱跳起来,他必要将她先按在膝上,痛痛快快地揍上半个时辰不可!
卞长老也看在眼里,点头道:“不愧是你喜欢的女子,虽然当时危急,她燃烧了神魂,却知机地避开了中枢魄没有燃尽。中枢魄主记忆,是以她现下虽然凝不起元神也没有意识,但过往的记忆多半不曾丢失。”
所以?长天凝视着他,心底那一丝希望的种子开始萌芽。阴九幽办事从来有的放矢,他既有这般作为,想来……
果然卞长老紧接着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来和一枚玉简来。这卷文书通体散发着淡淡的血光,材质不明,但看起来很古老了,卷边已经发黄,散发着一股沧桑的意味。普通的血腥气息让人闻之欲呕,然而这文书上的血气却竟然带着雅致的馨香,反而让人想要一探究意。
长天的瞳孔骤然一缩:“血契文书?”
当世认得这血契文书的人已经不多。这是上古时期妖仙之流互相结盟所用的惯常手段。上古时代人们首重大道,对于后世讲究的“大德”却没有多少青睐,所以为免空口无凭,日后被人反将一军,仙妖之间若要结下盟约,一定要用上血契文书,定死了条件,以免对手反悔。
血契文书用蛮蛮鸟的血液浸泡过。这种怪鸟形状象野鸭,只有一只翅膀,一只眼睛,要两只鸟合起来才能飞翔。
蛮蛮鸟不强大,但血肉异常鲜美,是上古先民祭天首选的祭品之一。所以被蛮蛮鸟的血液浸染的文书,再用特殊的秘术炼制过后,就具有了天道承认的效力。写在上面的文字不仅不可以更改,并且一定会在天道执行之下生效!所谓“人在做,天在看”就是这个道理。
蛮蛮鸟也是早已被捕杀殆尽、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生物了。阴九幽手里有这东西倒不奇怪,只是他想用血契文书来做这笔交易,首先代表了这笔交易是绝对不可以出错的!
“我的本尊有言,若论杀人,你才是行家里手。”卞长老不再耍花招,老老实实道:“所以,契约内容如下……”
长天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越听唇边的冷笑越是扩大。
等到卞长老说完,整个房间里都被低温覆盖,连白玉杯里的酒水都凝成了坚冰。他念完血契,将文书翻过来给长天看,果然在两方的签名栏中,“阴九幽”三个泛着紫光的大字赫然已在其上。
在血契文书上头签下的名字,是耍不了花招的,直指契约人本心。日后若是反悔,天道也将直接责罚于其身。
长天看他的眼神已经像看个死人:“果然作得一手好死,竟想拿我当枪使!为何非他不可?你是他的分身,我逮了你去,也办不成此事么?”
卞长老摇头道:“我离开本尊已经有一万余年了。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分身是没有自行研摩魂术的能力。阴九幽在这段时间里究竟又练成了哪些神通,我们怎么会使用?”
长天冷冷看着他,不发一语。
卞长老打了个寒噤,苦笑道:“那么,你是不愿意喽?”
长天垂目,看了那张文书好半天才道:“不,我签!”神力运转,他的食指上就绽开了一个小口子,随后他以指代笔,在文书上也签下了龙飞凤舞的两个金色大字:“长天”!
最后一笔写完,血契文书突然无火自燃,不过几息的功夫,就烧得连灰烟都不剩下。
文书已经烧给了苍天。从现在起,这道契约由鬼神守护。
长天这才抬眼看了看卞长老,后者只感身上一寒,就听对方道:“至于你,我另有用处。”还未等他有异动,南明离火剑已经搁上了他的咽喉,令他乖乖举手,被收进了神魔狱内。
卞长老是阴九幽的分身,长天舍不得就这样让他死掉。
南明离火剑专破邪厉,对于魂魄尤有克制之用。特别是剑上附着的恐怖高温,更是多数魂体的克星。由来生猛厉鬼,多半是出现在什么荒冢、破庙、阴冷之地,什么时候你在铁匠铺和炼器房里见过了?卞长老毕竟只是阴九幽的分身,阴九幽或许道行精深不惧这柄神剑,但他却办不到。
长天原地站了一会儿,才从桌上拾起那枚玉简,紧紧攥住,如同抓住心中的希望。
阴九幽打的好算盘,又一次要从旁渔利。
然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是为了她,他们之间的账可以容后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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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在宅院外头的隐流妖众耐心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到长天施施然走了出来。
青鸾心细,几乎第一眼便已发现了神君虽然还是板着脸,但气势有些不同。若说进入这宅院之前,是天下人都欠他一条命般的苦大仇深,这再走出来的神君,脚步似乎都轻盈许多,甚至露出了两分松快的意味。
在这院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众人面面相觑,都感好奇。
不过,他们也没空细想这个了,因为中京督务局派来的城防巡守,终于赶来截住了他们。
在这一处十里长街。
长天打破了镜中世界与南赡部洲相连的通道,导致天上居众长老失陷在白玉京内生死不明;他还在中京最繁华的大街上斩杀了九霄派门下,现场的人证都有数百个。这种情况下,督务局身上的压力其大无比,若不办了这帮无法无天的妖怪,督务局今后声名扫地,中京日后如何还敢自夸长治久安?
是以站在长天和隐流众人面前的,是三百余名杀气滚滚的城防巡守。打头的是督务局的三位供奉,这三人平时养尊处优,安享中京给予的孝敬,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在非常情况出现的时候,能够出手相助。
这三人,都是渡劫前期修士,自然也带着上位者的傲慢而来:“来者通名。”
“隐流,长天是也。”以他的高傲,决不会开口解释。再说,解释又有何用,他真的几乎拆散了天上居,他真的当街杀了人。
这一战,在所难免。
不过是未渡劫的修士罢了。这三人的修为,还没放在长天眼中。真正令他有些吃惊的,却是包括这三百城防巡守在内的肃杀气势,竟然与整个中京的运势紧紧连在了一起。
在他这等大能眼中看来,中京是人口过了千万的超级都市,又是天下经济之重心,所以整个中京上空的紫气蒸腾氤氲,浓得风吹雨打都化不开去,这是由滚滚红尘、亿万人心所向而凝聚所形成的气运,也谓之“华盖”。
它甚至强大到能对任何不受欢迎的外人形成压制作用。而督务局的城防巡守,个体实力在长天看来虽然渺小,然而他们此来代表了中京的意志,却在不知不觉中,将己身气势与中京的气运连成了一体!
长天若要与他们为敌,整个中京、千万人口形成的气运就要对他形成压制。毕竟,他还未取回巴蛇真身,还未恢复自己最强盛时的实力。
他此前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因为在他的年代里,南赡部洲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巨型的超级大城,还从未有这么多人共同生活的聚落出现。
在这一刹那,他脑海中闪过几个电光石火般的念头,像从记忆的深洋当中翻出了几个闪闪发光的珠贝。
他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他们会那么做!”
眼前的战局却不容他多想了。那三名供奉已经执出了法器,向隐流妖众喝道:“缴械,或不杀!”冒犯中京威严者,必严惩之!
长天哂然一笑,并不搭理,反而转头对妖众道:“众儿郎,可愿随我突围?”
昏暗的夜色中,他的金眸熠熠生光,令天上的明星也要黯然失色。跟在他身后的隐流妖众一阵热血沸腾,齐声道:“谨遵君命!”隐流妖怪的血管之中,一定流敞着好战的血液。而眼前这一位,正是隐流伟大的创立者,曾经带领隐流先辈从无数危局中杀出血路的上古神兽,能与他并肩而战,是多么珍贵的荣耀,是多么值得炫耀的资本!
有那性格激昂的妖怪,立刻双眼也为之红透!
长天一言即挑得妖众群情奋发,无形中隐流妖众的气运也蓬勃而起,与他紧紧相连,在众人头顶上形成了一个若小山般宏伟的身影,散发出蛮荒、厉悍之气,那是长天真身——巴蛇的虚影,以此共同抵抗中京之势。他仰天长笑一声,迈开了步伐。
他这一放开周身气势,毫无保留,方圆数百丈风云雷动,空气沉凝,迫得人人都要喘不上气来。
他每踏出一步,地面都要为之颤抖哀鸣,仿佛已经承载不住他的重量。这哪里还像个人,分明就是洪荒之中杀出的猛兽,带着满身凶蛮厉横之气,要摧毁路上所挡的一切事物!紧紧跟在他身后的隐流妖怪,明明只有数十人之众,却焕发出了数百、数千人那般尖锐刺骨的杀气,他们就像盘起己身、伺机而发的毒蛇,等待给予仇敌致命一击。
中京的城防巡守,面色也自变了。他们虽不知自身有中京的气运加持,但镇守中京以来,但凡对上闹事的修仙者从来都是无往而不利,冥冥中也树立了强大的信心。然而面对这等声势、这等心志的敌人,人人都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的法器。
对任何一方来说,这一战都是许胜而不许败的。
长天大步向前迈近,明明大战已不可免,他的步态、他的神情,却犹似闲庭信步,这是身经百战才能砥砺出的气度,这是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自信。一关三万年,并没有磨减他的雄心,他的血管里,还流淌着嗜血的渴望,他的心脏砰然冲击着胸腔,对于出狱之后的第一战无比渴望。
她的死带给他的冲击,也需要用人命来抚慰。
小小中京,还挡不住他的步伐。早些杀将出去,他还有更要紧的事得做。记忆深处,那对儿杏眼又对他俏皮一笑,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就是一片火热。
冰凉的晚风拂起他漆黑的长发,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俊美的面庞凝着寒霜,有若九天帝君,这一刻的威仪、这一刻的华贵,不知俘获了多少旁观少女的芳心。
南明离火剑被他笼在袖中,静静等待饱饮鲜血的那一瞬间到来。
以几十对数百,这一处十里长街,鏖战方兴!今夜之后,这里的血腥气便将会浓得雨水也冲刷不净。
他与阴九幽的血契,也从这一场杀戮开始!
[咳,若水云说本书完,乃们会不会抽死我?^_^]——好吧,本书第一部《西行路》至此全部结束,接下来进入下一个剧情短卷《西线无战事》,这一卷节奏平缓、温馨甜蜜,算是对大家近一段时间以来受|虐的补偿了。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