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寂寥的冷风从破庙门口干枯的树杈间吹过,白冷冷的日光惨淡地从灰色的云间漏下来,落在树杈上一只缩头缩脑的乌鸦身上。
易久看着门外凄凉的景色,叹了一口气,许久了才咬着牙裹了裹身上单薄的僧衣,慢吞吞地走出。他颤颤巍巍踩着老树凸起的树根,往山下望去,之间之前还清晰可见的县城已经被一层灰色的阴云拢住,显然天气是十分不好。
乌鸦孤零零在树枝上瞪着易久,哇哇大叫了几声,声音沙哑。易久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后才笨拙地朝着乌鸦伸出一只手,掌心是一小捧掰碎了的淡黄色豆渣窝头。树根上染着清晨未曾散去的霜,滑溜溜地站不住脚,于是他踩着那树根的场面就显得格外危险了起来。那乌鸦慢腾腾地拍打着翅膀挪过来准备吃食,结果就在此时,庙口炸开了一声粗鲁的吼声。
“一愚,师傅教你克山底下送豆腐,你磨蹭个鬼啊!”
公鸭嗓子配上那惊天动地的大嗓门,易久一个不小心就啪的一下就直直地摔倒在地。乌鸦受到了惊吓,陡然间蓬起全身黑羽,刷拉拉一个展翅便化为了灰色天际上的小小黑点,转瞬便不见了。
易久睁着眼,看着天空中灰白的云,默默地感受着从背部和尾椎处传来的疼痛,在心底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妈蛋……
他心中暗骂了一句。没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害他摔跤的人已经一摇一摆地走近。那也是一个和尚,不过光溜溜的头皮上已经长了一层微青的绒毛,身上是一声与易久有些相似的破僧衣,身形瞅着倒是比他要高大许多,黄黄的盘子一般扁平的脸上是两只眼皮有些耷拉的三角眼。
啧,讨厌的家伙。
易久在认出那个人之后无声地在心底咒骂了一声,然后才干巴巴挤出一句:“一痴师弟……”
来的人是一愚的师弟,但是年龄却别一愚要大上许多——当年的老和尚在收养了一愚……也就是易久之后,便在村子后面半山腰上的破庙里停驻下来。他虽然是个半路和尚,可是画得了符水,又很能念一些经,有他在出殡的时候也有人念往生咒。村里人尽管没有多欢迎他,却也没有将老和尚赶跑,等到易久好不容易能走路的时候,还有人捐钱给破庙里已经腐朽不堪的菩萨捐了金身。眼看着这处无人问津的村庙渐渐有了人气,后来村里几个孤儿或者是无人想要看管的孩子,便被族里的人送到了山上当了和尚,只是与靠天养靠地养的老和尚和一愚不同,这些人送上来之后,每年村里还会送上一些油盐米面作为给养,虽然那些发灰的陈年米面和结块的黑盐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却也足够这些被易久称为师弟的人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了。
易久倒是真想按照小说的套路,借着穿越人士的光辉来好好整治这些讨嫌鬼一番。无奈他这回穿的壳子实在不太好——被米汤养大的孩子身体怎么样也好不了,天生便比这些农家的泥腿子要瘦弱上许多,再加上他身为城市人几十载,就算是来阴的,也实在比不过这些已经在市井间混熟了的家伙们。
于是乎到了最后,他便凄凄凉凉地落得个被孤立的下场。幸好老和尚还算清明,对这个被他叫做一愚的孩子十分厚道。总之还是让易久跌跌撞撞长到这么大。
只是每次遇到这些师弟们,易久虽然不至于落到下风,却吃一些小亏来。
果然,面对一愚的招呼,那人脸颊抖了抖,露出了个嫌恶的表情来。
“师兄,师傅可是说了,当天的豆腐要是不能早点送到村子里去,过了夜可就废了。易大爷可不想我们这些出家人,吃得可精细呢,要是不早点把豆腐送过去,今年的香油钱到不了岸,明年大伙可是要去吃西北风咯。”说完他还装模作样地将手搭在额头上,抬头看了看天,“师兄,不是我说你,你看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在这磨蹭——每天就想着喂你那群养不熟的鸟,那些个扁毛畜生可没见到多亲近你,白白浪费了那点粮食……”
后面的话,便说的有些难听起来。
易久听得火冒三丈,真想跳起来将那人一拳揍倒。然后他才刚往前走了两步,见者一痴那比自己大腿还要粗壮的胳膊,还是皱着眉头停了下来。
“……师傅昨天就说了,让你去不是么。”
他冷冷瞅着一痴说道。
村庙里没啥出产,只有每年冬雪下来的时候做的雪豆腐极为不错。
与别处不同,雪豆腐用的水正是那一年的初雪,加当年的黄豆,再用一口小石磨来磨才行。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极麻烦,普通人家用驴推的大磨推出来的豆浆远不如这口小磨细腻,可小磨却只能用人力来推,在加上雪豆腐做法特别——不加水,豆子是和为融化的白雪一起倒入磨眼,磨起来就格外费力一些。不过,做出来的豆腐也极为特别,细腻,嫩滑且不说,因为用了极冷的雪水,无一丝豆腥味,颜色也是如雪如玉,入口恰似一勺白云,鲜滑味美到了极点。也正因为这样,老和尚每年冬天,都会做两缸上好的豆腐送到山下的易家大房那边去,对方收了豆腐,总会给些“豆腐钱”,却比豆腐实际价格要高上许多——这便是庙里众人接下来一年的伙食费了。
一痴现在说的,便是这件事。
只是昨天易久便已经已经顶了他那好吃懒做的三师弟,在冰天雪地的磨坊里头推了一夜的磨,好不容易才按时把豆腐做出来。老和尚入了冬就犯了风湿,只能成天裹着被子缩在床上动不得,知道易久累个不行,将自己偷藏起来的豆渣窝窝掰了半个给他,又叫了一痴进来,吩咐他今天送豆腐去山下给易家大爷,再将香油钱要回来。
然而没想到一痴当着老和尚的面答应得好好的,一出门就翻脸不认人。易久瞅着一痴那公猪一样的脸,后槽牙都开始痒了,却不知道自己这番情态落在对方那人眼里又是另外一番风情。
易久这次穿的壳子生得体弱,每日没有油水的青菜豆腐,竟然也吃出一副窈窕的姿态来。此时寒风凛冽,吹得他少年的脸庞没有了血色,然而别的人没有血色就只能说一脸菜色,易久脸上没了血色,巴掌脸便像是瓷器一样雪白,透出一股说不出来的脆弱与纤细,映衬得眼眸愈黑,薄唇愈红。
尤其是在着天地一片苍茫的灰色的背景中,易久那张新雪似的脸就格外地勾人视线。
再加上此时他微蹙眉,染了墨似的眼睛细长如柳叶,至下而上冷冷看着一痴——这浑人却陡然间觉得心中有什么地方变得痒痒起来,就连师弟的冷眉冷眼都凭空添上了一抹说不出道不明的媚色。
——一痴比易久现在的身体要年长许多,早就已经知道了那男女之事,年纪轻轻火气本来就重,到了庙里头窝了这么久,本来就已经积了一些不好的想法在脑袋里,这时候陡然间见到易久的模样,那些想法就如同干柴遇上了烈火,呼啦啦地燃起来。
不过片刻,一痴就已经变了脸色,拢着手笑嘻嘻往易久这边凑过来。
“那是咯,我去也行……”他靠得有些近,身上那油腻腻的味道让易久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未曾想一痴竟然也恬着脸又贴过来了,“只是你看这天可冷,要不师兄你先给师弟我暖暖手,我也好上路……”
说着,他也不顾易久一副吃了苍蝇的恶心表情,兜着手就把那黑乎乎的手掌往易久的手腕摸过去。
若是易久真是跟他这身体一般年纪,怕是也就由着一痴这样摸下去了。奈何他里子是个成年人,就算再不清白,也能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毕竟这山上破庙里头蹲着这么多血气方刚又靠天吃天靠地吃地的少年郎,这种事情实在算不上罕见。
就连跟易久同屋的某个师弟,
也曾经不小心着了道,被几个师兄拖到后山林子里抠了屎眼……
易久一想到这些,瞅着一痴那肥厚的手掌,只觉得比癞蛤蟆还恶心一些,胸口堵得慌。
一抬手,他便啪的一下将一痴的手打开了。
“你……”
一痴的脸扭曲得厉害,易久已经借着这个机会,身子一侧便往他身后溜过去。
“我去送豆腐好了。”
易久强行压抑着火气,声音低沉地说道。
这些人……
一旦起了龌龊的心思,后面的事情便不太好说。易久苦闷地看了看自己的小细胳膊,想到师傅还在病床上,尽管心中已是怒火滔天,面上却还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实在是不愿意,但是情势如此,他也只能先暂避一下。
一痴只捏到易久一截手腕,入手冰凉柔软,皮肤细嫩简直像是刚点好的豆腐,不过是这番愣了愣神的功夫,他还待去抓易久,却见到自己师弟已经手脚利索地背起庙门口沉重的豆腐桶,摇摇晃晃地往山下走。
他摸着自己的下巴想了片刻。
熟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愚无父无母,仅有一个老得快要断了气的师傅还在庙里头挨日子,就以为下山去送了两桶豆腐,回来他就奈何不了他了吗?
一痴这样想到,心中大定。吐了口唾沫在地上,随后嘿嘿冷笑了几声,重新笼着手往里温暖的厢房走去。
同样的道理,一痴能想到,易久就更加清楚。
等到走到看不到庙的地方,他便卸了扁担,站在山道上回头,目光微冷。
想到师傅那张和善的脸,他又忍不住叹了气,终究按捺下心中某些不太好言说的想法,默默往山下走去。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过半路,铅灰色的天空便向下落起了白雪。
通往山下的路崎岖而陡峭,雪花在落在地面上的最开始并不会积累起来,而是会化为冰冷的雪水,这让石头砌成的道路变得如同淋了油一般湿滑。
易久在心中将一痴八辈子祖宗咒骂了十遍,还是得皱着眉头,极为小心地向下走了一段路,最后终究是因为太难站住脚而踟蹰地停了下来。
究竟是应该继续往下走还是打转回去呢?如果回去的话大概又要面对是一痴那张不怀好意的脸……
就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寂静的雪野之中忽然传来了非常微弱,却也让人不由在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