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缸里头的肉刚好可以盛满一个头盖骨,易久眼巴巴地望着姥爷,姥爷却不看他,而是温和地看着狐狸,然后从怀里摸出了已经被体温捂温的馒头。
“馒头吃不?”
“……”
狐狸恶狠狠地瞪了姥爷一眼,然后用双爪捧着堆得慢慢的蹄髈,抿着嘴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啪叽啪叽……
他咀嚼的声音可真是诱人啊,易久觉得自己馋得都快流口水了。姥爷憨厚地对狐狸笑了笑,然后掰开了一块馒头,在茶缸里头抹了一圈递给了易久。
易久变抓着馒头,坐在石头的底下,跟着狐狸一起啪叽啪叽地吃了起来。
只是馒头只有几口,便被易久囫囵吞下了肚子,易久又眼巴巴地朝着狐狸看去,却发现之前还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已经变了模样。他的鼻子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长,脸上逐渐覆盖起了白色的绒毛,黑乎乎的鼻尖上蹭着油汪汪的肉汁……当然,狐狸看上去也不怎么苦恼,长长的舌头伸出来,一舔鼻头就干净了。
易久被吓到,呆着坐在原地仰头看着狐狸渐渐变形,尖嘴出来之后,黑色的长发里头也竖起了三角形的毛耳朵,尖端有两撮猞猁一般的聪明毛,却是雪花一样的洁白。
吃到最后,狐狸那种旧派人家的斯文气已经消失了,它慌慌张张地埋头吃着,吃完后,易久看见他吐出鲜红的舌头,从骷髅黑洞洞的眼眶伸进去把头盖骨内部舔干净了。
月亮下面,他那一身旧旧的红衣服散乱地从油光水滑的狐狸皮上滑下来,露出了一只小小的红狐狸。
那可真是一只漂亮的狐狸啊,皮毛闪闪发光,尾巴和爪尖都是白的,鼻子黑溜溜,宛如一颗熟透的小荸荠。
姥爷笑眯眯看着狐狸,易久觉得那目光真是温柔,就像是上床前,在舌头底下偷偷藏着的那块冰糖。
狐狸啧啧有声地在易久羡慕的目光下舔干净了最后一点肉汁。
他捧着爪子整理好自己沾了些许油的绒嘴,然后不在意地拽起红衣服的一只袖子擦拭干净了自己的胡须,便又变回了之前那副不讨人喜欢的嘴脸。
他瞪着姥爷手里那个算不上大的茶缸——看上去似乎还有些沮丧。
“好吃吗?”
姥爷收好了茶缸,然后问。
“不好吃。”
狐狸说,语气里带着一些赌气般的意味。
“蹄髈里头的盐就多放了。” 脾气一急,狐狸软糯的乡音里带了些真正的狐狸才会发出来的滋滋声。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蓬松的尾巴有些不开心地拍打着石头。
姥爷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苦笑着解释:“老啦,舌头尝不出味道,盐就放多了。”
“你以前手艺好些。”
狐狸裹着红衣服,啪嗒一下跳下来。因为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狐狸,那衣服显得格外的大,戏袍一样松松地挂在他身上。
姥爷皱了皱眉头,伸手帮它整理了一下衣领,又抓着它的爪子从袖口里伸出来……
“当年见你都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你吃了我五十年的蹄髈,怎么也不说些好话。”
狐狸撇了撇嘴巴,没做声。
姥爷便苦着脸对狐狸说:“你看,俺都老了,等到这个孩子长大了,你再找他要吃的不成。”
狐狸骤然从姥爷手里抽出爪子,然后像是真正的老妖怪一样,嫌弃地瞪了一眼易久,尖牙从嘴唇边呲出来,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反光。
易久眨了眨眼,忍着眼泪往姥爷背后躲了一步。
“呸。”
狐狸气呼呼地转过身,直立起来用爪子去拨石头上搁着的骷髅头。姥爷伸手想帮忙,被黄眼睛瞪了回来。
努力了几次之后狐狸终于将那几个头盖骨拨在了自己的怀里,有两个头骨掉在了地上,哐当一下磕出了几个坑,松松的下颚掉出来,像是白的月牙。
狐狸气恼极了,它打了一个长长的嗝,松松垮垮的红衣服逐渐被充盈起来。绒毛退去,耳朵缩回了黑黑的头发里头。他又重新变成了易久之前见过的那个男孩。胖胖的手刚好可以拢住那几个头盖骨,这回一个都不会掉下来了。
只是,为什么狐狸不早一些变回来呢?易久很想这么问,他总觉得,大概……是因为狐狸不记得了吧。
“你别生气了吧?”
姥爷有些忐忑地给狐狸赔了小心。
狐狸没理他。
姥爷只好又给它作揖。
“真别生气啦,下一顿我给你烧鸡翅膀吃?”
易久听到姥爷这么说,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姥爷。
山村不比城市,鸡翅膀可以在超市冷柜里买到。乡下想要吃鸡,就必须自己杀,而一只鸡顶多也就两翅膀,烧一顿几次要好几个鸡翅膀,那又是多少只鸡呢……
易久有些算不清,可是狐狸却明显消了气。
他很庄严地点了点头,说:“要是你没烧,我就把你的脑壳抢过来当酒碗!”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下次来别吓到我家的崽子。不然我也去吓你家的那个……啧。”
想起之前姥爷说的那句让易久烧东西给他吃的话,狐狸又不痛快了。
姥爷又哄了他好几句,不如说下次不带馒头来腻歪他,比如说下次不带外人来见他……狐狸这才心满意足似的,捧起自己带来的头盖骨,又将另外几个抱在怀里,一摇一摆地转过了身,衣服的后摆下面露出了一点点带着白毛的尾巴尖。
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他离开的时候也格外的迅速。微凉的风从婆娑的树影中吹来,狐狸的红衣服在夜色里摆动了一下,随即便像是凋谢的红茶花一样散乱在了树影的暗色之中。
易久和姥爷一起站在原地凝视着狐狸离开的方向,树叶在风中发出了簌簌的声音,投下的影子却仿佛没有怎么动,依然是那样浓重的黑。在树影之外,易久与姥爷站着的地方,月光就显得格外的白。易久抬起头去看姥爷,发现他的脸在那样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姥爷怔怔地看了很久,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弯下腰把空了的陶罐拿了起来随随便便地兜在布里头。他现在看上去又像是一个平凡的老人了,之前那种奇妙的神秘感觉像是雾气一样消散。还是一个孩子的易久感到了一种微妙的安心,于是他打了一个喷嚏,用手扯了扯姥爷的袖子问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孩子的声音里头带着一丝困意,姥爷这才像是大梦初醒一样扭过头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像是来时一样牵起了他的手。
“嗯,回家。”
后来的事情,易久已经记不太清了。他甚至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姥爷从山上回到那个偏僻的村子的。事实上,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明晃晃地把他盖的厚被子给晒热了。
姥姥手里揣着两个鸡蛋,从门后面探出头来,问易久甜酒里要不要放蛋。
易久眨了眨眼睛,有些搞不清那个晚上究竟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自己的一个梦。
不过姥爷在那天之后,表现得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哪怕是姥姥后来又烧穿了一个锅,并且把甜酒冲蛋弄得跟酱油汤一样,姥爷也只是皱着眉头一点一点围着碗沿嗦。
毕竟,易家的男人是不下厨的。
对于姥爷的记忆就此中断。
易久在不久之后被妈妈接回城里上学,然后不久之后,妈妈又哭着带着他回了老家。
因为姥爷不久之后就患了病过世了。
在漫天遍野的锣鼓哭丧中,易久手里拽着一朵白纸做的花,莫名又想起了之前自己的那个梦——姥爷还说了,来年给狐狸烧鸡翅膀吃呢。
说也奇怪,姥爷出殡的那天,家里的鸡被山上窜下来的不知名野兽给通通咬死。偏偏咬死以后又没有吃,不像是觅食,而更像是什么东西在泄愤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