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音只觉怀里一沉,抬头看,右羽林卫大将军已是匆匆走了进来,一身盔甲看着格外冷硬凶狠。佳音愣愣看着,却身不由己地被换上了衣裳,随后又被抱离地面,在错愕中穿过湿嗒嗒的走廊,最终被塞进了门口停着的马车里。
雨势未有减小的趋势,雨点打在车顶上发出沉闷声响,偶有闪电,将车厢内照得彻亮。马蹄声哒哒哒,车轱辘拼命往前转,佳音终于醒透了。他不知当下是什么时辰,也不知父亲去了哪里,只能独自一人坐在这车厢内,捧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印章,去往陌生通途。
除了佳音和一群老臣坐马车外,其余人等全部骑了马,因行速太快,地上泥水飞溅得到处是,佳音小心翼翼撩开帘子,白净的脸上也被溅了一星泥水。他抬手擦了擦,透过缝隙看外面,浩浩荡荡的羽林卫骑兵几乎都在冒雨狂奔。
他很小时便格外喜欢听打仗的故事,今日这场景,却与他多年的想象莫名契合,仿佛自己此刻就置身战场。
夜黑路泞,不知跑了多久穿过多少坊门,才到了昭应县。他们进城的理由很简单,圣人宿骊山行宫已是病危,然而却有人妄图趁此造反,必须立即捉凶,刻不容缓。再加上后面有李佳音这块“招牌”,便更是师出有名,令人难驳。
城门大开,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骊山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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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时的行宫内,除了仍在忙碌的内侍小仆外,其余人大多已经歇下。电闪雷鸣渐渐歇了,雨也变缓变轻柔,淅淅沥沥地拍打着庭院中的叶子,好像也要睡了。
圣人的寝殿内安静得出奇,熏香缓缓燃着,气味浓烈,却盖不住药味。炉子上煎的药已沸了三沸,咕噜咕噜的沸腾声在这安静环境中越发清晰起来。贴身内侍问了好几遍是否要服药了,却得不到寝帐内那人的回应,只有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呼吸声。
内侍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腰背佝偻着,眉心微蹙,好像在担心什么。
寝帐忽传来圣人微弱的声音:“裴御史可还在?”
内侍回:“回陛下,裴御史早就走了。”
“让他来。”
“喏。”内侍应声退下。
老内侍让人去传裴良春,可过了很久,裴良春却是迟迟不来。
这期间圣人又问了一遍,内侍说“恐是雨天耽搁了”。没想到话音刚落,外面骤然传来兵甲刀剑声,混杂着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内侍顿时一惊,赶紧出去瞧,甫一开门,便见黑压压的一群人朝寝殿这边大步走来。
从军服制式上看,不止羽林卫,连金吾卫亦混在其中。这时忽有一盏灯笼被举高,迎面走来的正是一群服紫配金鱼袋的老家伙,最前面则是一个抱着黄巾布包裹的小孩子。
“何人在外喧哗?”圣人甫从寝床上坐起,门却登时被推开。内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只看得人往里进,低头一看,全是黑压压的军靴。
中书相公裴晋安走在前面,撩袍深深一伏,声音沉稳有力:“裴良春有心趁虚作乱,臣等已查实,特将其捉拿严加拷问。”
说完,已捆得严严实实嘴里塞了布团的裴良春便被推到了前面,并被迫跪下。
圣人隔着纱帐看外面那黑压压的阵势,低头喘了几口气,两手则撑在床板上,手背青筋凸起,似乎十分吃力。
裴晋安说裴良春有心作乱这段话是很有心机的。谋反乃十恶之首,大逆不道,应受重判,家人缘坐更是逃不掉。如果说裴良春是动真格造反,他身为裴良春的父亲,哪怕已是高官,也免不了缘坐受死。但律法又明定了“口陈欲反之言论,心无真实之计谋,无状可寻”的,则只将主犯流二千里而已。
这时说裴良春有心、却并未有谋反之作为,撑死了也就是造妖书妖言罪,按律最后不过是绞杀主犯处理,家属一律不缘坐。
裴晋安将圣人有心安排的这颗卒子一脚踢掉,自己却毫发无损。
圣人静静坐着,呼吸也愈发沉重起来。他隔着纱帐无力缓慢地说道:“裴相公只为这样一件捕风捉影的事便称兵宫禁,太过了罢。”
他说着垂下眼皮,深深吸了一口气。
“臣等死罪。”话音刚落,帐外已是灰压压跪了一片。可裴晋安转而又道:“臣等纵然罪可致死,但亦是顾陛下安危而不得不为之啊。”
说得理直气壮冠冕堂皇,一群紫皮老妖怪几十年的脸皮全都不是白练。
圣人极虚弱地喘了几口气,今日出现在纱帐外的那些臣子,有些在他的意料之内,有些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原来袁太师那一派,这些年势头竟到了如此地步。那老家伙不将他提前从这个位置上踢下去看来都不会瞑目啊……
空气中一阵凝滞,双方的对峙似乎到了一个新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