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渠恭恭敬敬退下,至廊外立刻有个内官迎上来,同他嘱咐了一些迁官细节,这才领着他出了宫门。
日头极好,裴渠刚出丹凤门,便见一辆马车遥遥停着,正是素来对他不离不弃的好友徐妙文的车。
徐妙文这时正躺在车里睡觉,扇子挡了脸,活像具尸体。车夫忽然回头喊他:“七郎出来了,出来了!”
徐妙文呼出一口气,差点要将那扇子吹到旁边去。他霍地坐正,将帘子撩开大半,笑得比余月牡丹还灿烂:“哎哟,裴大夫竟活着回来了!”
裴渠面无表情走过去,坐上车后,徐妙文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以拇指食指捻了捻他的浅绯官服,又摸了摸自己身上簇新的绯色官服,说:“哎,感觉真好。”
徐妙文乃裴渠同辈,小时候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徐妙文什么都要与他比,可偏偏怎么也比不过,没想到一脚踏入仕途,却一路飞升,速度快得惊人,导致周围一群服紫服绯的老匹夫看了他就来气——
真想撕了那张青春逼人的脸啊!
徐妙文如今乃正四品少卿,裴渠不过一介从五品下的散官,哦不,是从八品下的京县尉。故而徐妙文此时心中体会,真比吃了一缸新鲜荔枝还要爽,令人十分地想要——
哈哈哈哈哈哈哈。
显见他是提前知道裴渠会被贬去做县尉的,虽然他极讨厌吏部曹侍郎,又恨他儿子夺走自己表妹,可耐不住曹侍郎喜欢他啊。
曹侍郎总将徐妙文当作忘年知己,且又是个大嘴巴子,许多话都留不住,昨日更是将这等“机密要事”泄露给了徐妙文,乐得徐妙文一晚上都没睡着。
他决定暂时原谅曹侍郎儿子的夺表妹之仇。
裴渠端端正正坐着,见他笑得忘了形,偏头淡瞥一眼,伸手略有些嫌弃地扶正他东倒西歪的身体:“妙文兄今日不去公廨?”
徐妙文正开心着,才不想这会儿就去大理寺,于是回道:“我都已安排好了,今日陪你去吏部走一趟。”
他说到做到,态度之坚决完全不容推拒。于是他像领着后辈一样将裴渠带去了吏部衙门,利索办好了手续,将县尉铜印环纽黄绶官袍等等交到了他手上,这才心满意足地登上了车。
“云起,按说你今日不去万年县县廨也没什么要紧,但我建议你还是去看一看。正好,我回衙门路上可捎带你一段。”
灼人日光狡猾地穿过帘子缝隙照进车内,徐妙文眯了眯眼,从丧心病狂的喜悦中醒了过来,一本正经说道:“这安排对你而言说亏并不亏,县尉一职虽困于卑务,却最接地气,何况万年县更是京兆府中显贵栖身之地,重要程度不言而喻。最重要的是,万年县县令,也就是你将来的主官,很快就要滚回去养老了。我猜想,你大约要与他和平共处个半年时间,那老头简直有意思极了,你会过得很愉快的。”
裴渠一走这么多年,朝中人事变动他的确知之甚少,甚至连如今万年县县令是谁也不知道。
但徐妙文所述他却是清楚,京县尉一职对于初回朝廷的他而言,或许是个不错的开始。
京兆府分为东西两县管理,一为长安县,治宣阳坊,领朱雀大街东五十四坊;而另一个即是裴渠即将走马上任的地方,曰万年县,治长寿坊,领朱雀大街西五十四坊;两县均为天子脚下赤县,地理位置十分显要,也是士人历来喜欢争抢的第二任官的好去处。
“哎呀往后可要称你一声裴少府啦!”徐妙文乐悠悠说着,又接着道:“还有还有,万年县县廨离平康坊实在太近,往后办公累了还能去……”
裴渠瞥了他一眼,徐妙文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
一介旷男不想去那风流薮泽之地,也太虚伪了吧,又或者是根本不行?
他忽觉得有些无聊,靠着车窗子想了想,脑子里忽冒出来一件事,遂嚷嚷道:“我发觉我真是做了件大好事!”
“怎么?”
“你那爱徒啊!”徐妙文忽来了兴致,坐正了道:“我初衷本是让她稍微帮帮你,可没想到你如今却去当了县尉。你想啊,县尉之职掌,案察奸究,征调经役,要掌握人口户籍,还要精通律例,这样看来那破丫头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帮手啊。”
裴渠没有说话。
车子哒哒哒地过了崇仁坊,绕过平康坊,便到了万年县府廨所在的宣阳坊。
徐妙文胸膛里那喜悦一路也被消耗得差不多了,眼看着就要到府廨,他坐正了整了整袍子,在裴渠下车之际,竟很是难得地叹了口气:“云起啊,你在那破地方待久了,回来之后话真是少得可怜。”
裴渠微怔,看了他一眼,低头弯腰下了车。
以前那个裴渠,还会回来罢?徐妙文目送他离开时,眯了眼认真地想了一想。
裴渠自然不知徐妙文心中盘算,他带着官袍印绶到宣阳府廨时,还未进门,便听得熟悉的声音隔墙传来——
“某今日多有叨扰,裴明府再会。”
“小丫头你明日来记得给我带咸粽子!甜的算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