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月曾有相……
白弓般的凶相之月,照亮了河谷的黯道,森林的迷宫。
这是异兆之月的时代。
从沙漠之中,从那黄金之地走来一个盲目的少年。
须弥森林的大树,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一样倒下。
诅咒自沙海蔓延,追随着流亡者的脚步,蚕食“生”的领地。
姜逸的目光和梦境中森林王的目光一同看向对方。
少年身上满是伤痕,眼眸之中格外沧桑,如历经浮世,心也千疮百孔。
他似乎和其他流亡者没什么不同,但有一股贵气残留在极深处。
他叫法拉玛兹,沙漠一邦国的王子,追寻着自己甲胄洁白的长兄的足印,穿越诸多王国、山岳与河流,来到了这黯色的深林。
夜幕之中,有火把在森林里点燃。
天已经很久没有亮起来了,天上或有日月,但已经和地上的人无关,因为漆黑的灾厄夺走了所有的色彩,所有的光亮,化作了最漫长的夜幕。
有人走出,持着猎弓,持着长剑,驱赶那“黑暗的影子”,那影子是喷火的机械,是侵蚀生命的狼群,是黑色熔岩中的恶兽……
这些人是在漫长时光变迁中,回到了人的世界的王的近侍。
虽然忘记了最初的辛娜梦的教导,忘记了他们巡林的起源,但他们依然知道,自己是巡视森林的守护者。
王子和森林的守护者擦肩而过,然后,迷失在苍翠曲折的迷宫之中。
同样,迷失在林木迷宫中的,还有“死”的低语,那些恶兽的阴翳在森林各处晕染开来,然后被迷宫困住。
有人在树篱间行走。
那是最后的属于森林的“王的近侍”,第一个循着王的足印,穿过迷宫的少女,曾收留了许多迷失林中,又不曾踩踏野花的孩子的贤睿者。
她的名字,也叫“辛娜梦”。
从始至终,追寻王,守护森林。
苍老的森林王在林中迈步,身边是因为灾厄而惊恐慌乱的兽群和鸟儿,洞晓一切睡梦的他,在少年模样的流浪王子身上,嗅到了权力的血腥气息,还有野心。
王子用手摩挲着一盏金色的油灯,价格高昂,光泽闪耀的黄金,制作了这形状精致的灯盏,带着鲜明的不属于森林,而属于沙漠的独特形制,
油灯的灯光照耀了周围的密林。
黑色不祥的雾气,都被穿透和驱赶。
油灯是王国宝库中剩余的秘宝之一。
热砂上的王国被热砂埋葬,豪奢的王子沦为失去一切的流民,可……他又不是真的流民。
他望着这一片雨林,握紧了手掌。
在睡梦之中,他继承丛林,征服了这片新的天地,如此地长鬓的猛虎般,实现了最深处的愿望。
从孤身一人携着仅剩的财物踏上了前往雨林的路途,到立于雨林之巅,再征沙漠,万军从之。
森林王蹙眉长叹,于是,森林的迷宫越发复杂,悄无声息地将王子包裹。
雨林似有呢喃。
王的近侍,持着白弓的猎手,听到了王的召唤,王的诏令。
少女如矫健的猎豹穿过迷宫,去猎捕那不属于森林的困兽。
越过翠色的回廊与狭道,她已经感受到了那陌生气息,贴近自然的生活叫她有着读心一般的猛兽直觉,可感知人的情绪和目的。
她察觉到了少年王子的野心。
只不过,叫她嗤笑的是……
腰间带着油灯的少年王子,狼狈地坐在河边的树根上,脱下又湿又闷的衣服、裤子和头巾,手一捏,全部都挤出水来。
作为沙漠人,他实在不太习惯雨林的环境。
他一直以为沙漠足够热,沙海足够恐怖,但这雨林也宛如绿色的地狱,这里的水和植物,如此陌生,时时刻刻叫他不舒服,并且想要他的命。
毒蛇,毒蛙,毒蜂,毒蘑菇……有的树木留下来的汁液也是带毒的,见血封喉。
汗水一次次的浸透衣裳,全身臭烘烘的,湿粘粘的,一巴掌可以在身上拍死十几只吸血的虫子,虫子的模样还各不相同。
身上或发痒,或发肿,带来的药物也不足够克制这些。
他有点颓然。
对沙子,作为沙漠人,他有三千种名词给它们细细分类,有上万种应对它们的办法,但对于眼前的一切……未知就是他此刻最大的罪。
比孩子都不如,少女想到,完全不懂森林的规则,在森林中行走的道理。
少年王子没有注意到少女,游走于昔年的荣光、记忆与野心之间,在凌乱的水声与鸟鸣之中,想要突破这片迷宫似的丛林,但不断迷失其中……
手上的药物都将耗尽,从雨林中取得的食物,每一口都小心翼翼,彩色的蜃景和口齿麻痹的感觉,不想要第二次了。
脚下忽然多出一根箭矢,没有风声,没有利啸。
死亡如此接近,寒意涌上心头。
“你已中了我一箭,无礼的入侵者!下一箭将寻着你的心脏而去。”密林之中,传来一个声音,“莫再流连雨林,莫侵扰孩子们的美梦。这里没有你想要的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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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厉的警告者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顺着声音看去,看见了叶片背后,一持着白弓的猎手,目光如此锐利,和沙漠的阳光一样,可刺穿人的身和心。
林中的草木困惑的望着少女。
睡梦之中,躲藏的孩子,小小的森之民为不必挥洒鲜血而长出一口气。
少女沉默。
从未有猎物逃过她的箭矢与锐目,但不知为何,今天,她却将长弓微微下压几寸,刻意没有射中那迷途的人。
或许是因为这些天,见到了太多从沙漠来的流亡者。
森林王见到了这一幕,他知道少女的用意,于是,口中发出一阵震颤巨木的低吟。
虎啸之声从远方远远传来,传到如等待判决的少年王子的耳中,传到少女耳中。
少年不知虎的语言,少女听到王的话语。
“那凡人与你不同,来自污秽之地,手上沾着脏血,心中满是欺瞒与妄想。”
少女抿唇,王说的没错。
可森林真的无法收留这些迷途者吗?
“森林当然可以……”王回答,“但森林只收留天真的梦,鲜血只为狩猎与牺牲而挥洒,容不得任何欺瞒。”
“若你以为他仍有资格在森林迷宫之中寻回荣誉,就引导他折去纯白枝条……到那时,明月与新星将赐予他纯真的灵智,抛弃苦酒一般的回忆与欲望。”
留下话语的森林王离开了。
千树之王正在召见森林的孩子,那些曾被他祝福的孩子,兰那罗们,他要去送别。
姜逸眼中的梦境一分为二。
一个梦的主角是王的近侍,一个梦的主角是森林王。
王的近侍再度握紧纯白的猎弓,射出箭矢,但没有猎杀,只是驱赶着流浪者仓皇闯入迷宫的深处。
而森林王……
姜逸看见了一位慈悲美丽的身影,千树之王,司掌草木的女神。
这位兰那罗的创造者将森林交给了一部分兰那罗。
这些兰那罗散布于森林,开始与漆黑的野兽、钢铁的巨人,还有无留陀战斗……
智慧而温柔的女神带着另外一部分、许多许多森林的孩子进入了沙漠,
她们要去烧毁祸患的根、折断灾厄的枝。
在这一份梦境的记忆里,对于姜逸来说,这位千树之王的身影意外的模糊不清,笼罩在朦胧的光辉之中。
森林王发出低吟,送别千树之王。
姜逸的意识穿梭在森林的梦境之中。
如月与星一般见证着这片过去的天地,陪伴他的是梦境中,同样虚幻的暝彩鸟。
流浪的少年王子被王的近侍吸引,在夜复一夜追踪与被驱逐的途中,被静谧的月光征服。
那白色的弓如此优雅和美丽啊!
就像那痴于剑术,却比谁都温柔的兄长,过于恪守教导,却比谁都坚持正义……
他又一次追丢了那位猎人。
他摩挲着来自于沙漠的油灯,这盏油灯在雨林之中,生出了一片苍翠荧光的绿叶,如青苔般的绿色,覆盖了不少的纹理。
他愣住了,自己好像很久没再想起故乡的名字,也没再做那称王的梦了。
就算是自己的名字。
王子法拉玛兹,也好像要忘记了。
也对!这雨林之中,谁认识他,谁又会呼喊他的名字呢?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在雨林挣扎求生的流亡者罢了。
如今除了这盏灯,还有什么能证明他的身份,就算是这盏灯,也好像不行了。
那就算了吧!叫那高贵的名消堙在雨林之中,随风沙回归大漠。
这一刻,他渐渐明白了曾经那雨林的呢喃与猛虎的低语,意味着什么。
眼前是“心中永远洁白的幻影的尽头”,不必再追寻兄长的足印了……心中释然。
他起身,目中看见了月光般清白的镇林圣物,那是森林中的圣物之一,珍贵的白枝。
远方。
桓那兰那被漆黑吞噬,许许多多的兰那罗回归了大地。
他们是如此的年轻,可已经没有了再继续聆听故事、经历美好的时光了。
兰那罗们失去了桓那兰那。
大地上充满了许许多多的悲伤,持着武器的人倒在地上,苍白的尸骨被漆黑吞没,活着的人留下眼泪,眼泪汇聚成了河流。
树木的果实变得苦涩,树木也一同流泪,死亡,倒在地上。
悲伤的曲调回旋在黑色的沙漠上,水天丛林下着黑色的雨,地面是黑色的泥泽。
悲伤如此庞大、如此浓厚,连溪水都变成了盐与铁的味道,就算是梦中的姜逸意识,也一同被那悲伤淹没。
大悲,大悲……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风中似有呢喃,如有千手无力垂下,如有金光淹没于漆黑泥泽。
少年王子将珍贵的白枝制成的饰金之刃,名约“裁叶萃光”,其技为“白月枝芒”。
他的面前,渴求血肉的野兽已经将其包围,漫山遍野,无穷尽也。
他握着这一柄,自己被森林普慈的梦想所接纳后,打造的、属于自己的、唯一的利刃。
也是流亡后,得到的唯一的“一切”。
这是黎明远远还未到来,黑夜依然占了上风的时代。
来自于沙漠的剑术在森林里舞动,腐臭的鲜血流入溪流,流入大地。
杀!杀!杀!刺穿恶兽的眼瞳,劈开恶兽的头颅,斩断恶兽的钢骨……死亡爬上他的灵魂和血肉。
白色如月光的枝丫在斩断无数浸染森林的黯毒后,也变成了黯色,在无止境的战斗中,就算镇林的圣物也已经不堪重负,被污染,被侵染。
少年的记忆和视野一同模糊,心中指导他的洁白身影也变得暗淡、消失了,他看见了那持着白弓的猎者。
猎者循着白枝的微光来到他的身边,询问他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