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纠正方多病,应该是“天下第一老古板,谁人不识”。
想了想,还是算了。
“也是。”杨昀春说。
他师父之名,响动京都外已久,知道也并非怪事。
“我师父受浩荡皇恩,忠于陛下。”他存了几分乐观道。
“只要陛下点头,我师父不会多言的。”
“况且,此乃……我小叔的遗志。”
说到此,他喉咙一哽,鼻头酸了起来。
哀感涌上了,本就憔悴疲倦的面庞。
李莲花他们闻言,心情也往下沉去,一如石块,坠入冰冷的海底。
“我师父与我小叔,乃同宗堂兄弟。”杨昀春道。
“意见多有相左之时,关系却不至于僵硬。”
“他会考虑的。”
“家父在朝为官,与小叔不谋而合。”
“也能帮衬些许。”
他父亲姓杨,入赘于轩辕家,与轩辕随的长姐结成连理。
“至于我小叔,”他停了秒,才道,“与宗政明启之事……”
李莲花他们明白,他在担心什么。
轩辕随杀宗政明启,乃戴罪之身。
即便身死,罪名犹存。
回京之后,十有八九会引来圣怒。
宗政家再借题发挥,火上浇油。
轩辕家必是水深火热。
轩辕随就是死了,怕也不得安生。
李莲花摩挲了下手指,宽慰杨昀春说。
“这帝王呢,最讲求平衡之术。”
“一家独大,是陛下最不愿看到的。”
太大的话,臣子容易滋生傲气,对皇帝指手画脚,进而威胁皇权。
宗政丞相乃三朝元老,把持朝政太久。
承安帝忌惮尊敬他和整个宗政家,自然也有不满与降权之心。
抓住这种心理,再抛个引子出去,承安帝不会不抓。
何况朝廷的伐寇大军死伤过半,皆出于宗政明启之令。
尽管他那令,有天子的暗许之意。
但暗许是什么呢?
赢了是你的功劳,败了就是你的过错。
总之,绝不会是天子决断的错误。
不是天子的错,那就是臣子办事不力的错。
何况,宗政明启的作战方法,的确不大明智。
可不能怪李莲花他们仨,还有四顾门和金鸳盟奋而反抗,杀太狠了。
加上他有错在先,下令杀害无辜良民。
就是不添点油加点醋,如实禀告上去,也足够承安帝指摘宗政家了。
当然,添点油加点醋更好。
如此,轩辕随的做法,就是为挽救保存朝廷jūn_duì ,并维护jūn_duì 和帝王的颜面。
毕竟jūn_duì 也代表着,掌权者的形象。
而承安帝上位以来,是个人咬 赞的明君。
明君怎会容许jūn_duì ,对良民刀兵相向呢?
杨昀春明白他话。
“想不到李先生远离庙堂,倒是深谙庙堂之事。”
“杨小公子谬赞了。”李莲花微摇下头。
“这实在是因为……”
帝王心太可怕了。
一个帝王,是绝对不允许,他认为的,能对他产生威胁的要素存在的。
在原本的时空,哪怕他并无反心。
承安帝也要确保他必死无疑,才肯放人离开。
遂在他交出忘川花后,还让太医来把了把脉。
如今的宗政家,就是另一种威胁。
帝王会一步步拔掉它的爪牙,用链子拴得听话老实。
这也是为什么,十四年后的宗政家,有能力把宗政明珠扶上监察司正使之位,却对副使的杨昀春无可奈何。
杨昀春的“御赐天龙”之号,除开圣眷意味。
隐含的另一层意思,便是利用轩辕家,去平衡宗政家。
反过来,承安帝乐意任用宗政明珠此人。
也是卖宗政家一个面子,以敲打轩辕家。
“因为什么?”
杨昀春听李莲花的话,莫名断了。
“没什么。”李莲花眼眸一动,转而问别的。
“你今后,还打算一直留在朝廷?”
原本的时空,这叔侄俩曾经如何如何,他是一概不知。
只在入宫找母痋那段时间,得杨昀春相助时。
是谈到什么来着,听人提起过,他有个已故的小叔。
如何故的,就不得而知了。
现今如此故去,也不知会不会对杨昀春,造成什么不一样的影响。
杨昀春沉思良久后,点了下头。
“嗯。”
他轻缓地说起些事来,“我师父,比我小叔要长上许多。”
“加上年纪轻轻,便功夫卓绝,位高权重。”
“因而一直以来,是家中的标榜。”
“我小叔从小,受他的教育,一言一行,要端方稳重。”
“并效忠皇室,尽忠陛下。”
“后来,他也这么教我。”
“不过,”他转折道,“我小叔这个人,骨子里比较随性。”
“六年多前的丽妃案,”他看眼李莲花,“让他生出些疑问来。”
“效忠皇家,到底在效忠什么……”
如果是一个人的话,人却不一定,永远是对的。
就像隆安帝,在众人眼里,他是一个明君。
可在葛丽藤一家眼里,他却是他们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我小叔想了很久之后,告诉我说,人最该效忠的——”
杨昀春字正腔圆道。
“是真理和正义。
因为真理和正义永远客观,永远无处不在。
李莲花闻此一触,年轻时的理想,如绿叶般随风晃动。
“他当时说,”杨昀春又看了下李莲花,“很感谢李先生的到来。”
“发现了事情的真相,从而让他,跳出我师父的铜墙铁壁,找到了自己该坚守的东西。”
李莲花稍眯了下眼。
“后面几年,”杨昀春往下说,“他仕途不顺,处处受到宗正明启的打压。”
“就越发觉得,皇城无法实现他心中所想。”
“遂产生了,去往江湖的想法。”
“可是……”
他在最想去江湖的时候,再也去不了了。
杨昀春抠着兜鍪,眼眶隐隐泛红。
李莲花抬手,搭了下他肩膀。
方多病也伸手,拍了拍他。
笛飞声则暗暗瞧着,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过了很长时间,杨昀春才眨掉眼角的湿润。
“其实我小叔想去江湖,也并不全然是这个原因。”
“他慢慢感觉,他不适合。”
不适合朝廷。
轩辕随直来直去,不太懂,也不太愿懂官场上的圆融逢迎。
他认为,那些东西虚伪且没意思得紧。
可是,他又有所顾虑。
“我若走了,谁来管宗政明启呢?”
杨昀春看向他,眼神是端端正正的毛遂自荐。
“也是,”轩辕随指指他,“到时候陛下,肯定把你拔上来。”
“不过,你一个半大不大的小屁孩,岂不是要受他欺负?”
“我不是小屁孩了。”杨昀春认真道。
“也不会受他欺负。”
“你……”他垂了下眼皮,“放心去便好。”
轩辕随叉腰,上上下下打量他片刻,道。
“是长大了。”
他回想起桩桩件件的事来,杨昀春要他照顾的地方,越来越少。
反过来,他受他的照顾,倒是越来越多了。
“也比我合适。”
他不得不承认。
杨昀春不一样,他性子稳,懂进退。
是个很合适的人。
“行。”他揽过大侄子肩膀。
“从今往后,我在江湖,占天下一半的正义。”
“你在朝廷,占天下另一半的正义。”
“这天下的正义,便尽入我轩辕家了。”
又来了……杨昀春心道。
不放两句厥词,他小叔就浑身不舒服。
“所以,”他注目着汹涌又辽阔的海面,“我想一直留在朝廷。”
“但愿……”
他的声音,没在海浪的呼啸中。
“你会做到的。”李莲花对他道。
“还会前途无量。”方多病补充说。
“这两句话,”笛飞声语气肯定,“你不必怀疑。”
“借三位吉言。”杨昀春只当是祝福。
殊不知,这祝福是跨越时空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