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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我不是(1 / 2)

李相夷半蜷的指头,轻轻一动。


松散湿润的触感,传进他的皮肤。


死寂的意识慢慢回笼,他缓缓睁开了眼。


大片昏黄日光般的景象,浮浮沉沉地晃入眼帘。


海滩。


我这是被海水冲上岸了……


他艰难地爬起来,发现自己,又没完全爬起来。


又是你。


他想。


地上,还躺着一个人。


那人发丝凌乱,嘴唇发白,脸脏着炮灰和黄沙,还有一道切到颧骨的刀痕。


胸口上也横着一条,又长又深。


脖子和手腕,红黑黑一片,看起来触目惊心。


那人打了个冷颤醒来,目光缓慢地穿过他,恍恍惚惚地观察海岸。


好一会后爬起来,跟他爬起来的姿势一模一样。


然后一步一个脚印地,蹒跚着往前走。


海水远在他身后,极力冲刷着一路的脚印。


“你去哪儿?”他追上去。


东海的宁静退却,世界开始变得嘈杂。


“那不是神仙打架,咱们百姓遭殃吗。”


满目疮痍的山下村落,人们收拾着一地残局。


“呸,神仙打架,什么神仙呀。”


“那些个江湖人,整天争来抢去,除了祸害人,还会什么呀……”


那人低头走着,目光和耳朵有些瑟缩。


不太敢去看一路的狼藉,也不太敢去听一路的声音。


伴随着的,是铺天盖地的迷惘。


也不知多久后,高大巍峨的山门矗立在眼前。


匾额上书端正大气的三个字,四顾门。


“你不进去吗?”


那人站在门外,久久不动步子。


只眸光望进去,瞧见了门内的一地死伤和呻吟。


继而重重捶了下门框。


捶下去的时候,无力得发不出什么声响。


随之,一些怨声载响起。


“四顾门如今成了这副模样,还能有什么成就?”


“如果不是门主争强好胜,一意孤行,我们又怎会损失掉一半的人。”


“不如各奔前程……”


俄顷后,一个紫衣的年轻人过来。


“今日之举,虽是李相夷自负之举造成……”


“倒不如今日,就将四顾门散了,大家各自安去。”


密密匝匝的字眼刺入耳中,在脑海内一遍遍回响。


他抠动着门框,五味杂陈。


一会后,那人眼前微微一亮。


李相夷亦眼前一亮。


阿娩。


“你不是也不喜欢这里吗?”一个无比肯定的反问。


她反对的声音,在那一刻沉默了。


朦胧着眼,往大门外眺去。


李相夷跟着那人,当即一躲。


眼神在门后,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山门垮落,那人置身在了一间屋内。


萧条几缕光线,从封闭的窗户透进来,冷冷清清。


那人背对着光线,坐在门边的地板上。


手里执着一封信。


他凑过去,坐在旁边,也跟着读。


“阿娩心倦,敬君,却无法再伴君同行,无法再爱君如故。”


“以此信,与君诀别……”


一字一句,从眼中走过。


他心下一痛。


那人则捏着信纸,仰头靠在门上,泪光从眼角滑落。


一双眼,布满了空洞的死灰。


房梁倒塌下来,夷为平地,四下又变得空旷无比。


海风呼啸。


他和他,再次回到了海边。


那人漫无目地,独行在海岸上。


一步一履,都比先前更为缓慢而蹒跚。


鞋底摩挲着黄沙,磨出比脚印更长的,藕断丝连的痕迹来。


微浅得,像是软体动物爬过。


没多久后,那人脚下一软,终是倒向了海滩。


他急忙出手拉住。


可那人的手,直接脱他手而去,整个人,无可阻挡地,砸在地上。


他蹲下去,觑见他身上的红黑毒素,变得深重起来。


“别睡。”


涨潮的话,你会被海浪冲走的。


那人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他觉得他应该找人帮忙,但是在这里,连风都感受不到他。


没关系,他转念一想。


四顾门的朋友兄弟那么多,总会有人找来的。


总会有人……


他盘坐在地上,守着人等。


等了很久很久,荒芜的海边,都只有他和他。


以及,一些破败的船板。


几块船板,被潮水冲回了海里。


天也快黑了。


他没等来一个人。


四顾门的人。


只有一个老和尚,顿住脚步,双手合十。


“我佛慈悲。”


海岸幻化为僧房。


那人脑袋上,插满了细长的金针。


可惜,梵术金针解不了那人的毒。


也保不全他的一身绝世武功,只能勉强留下一成内力,用来护心护脉。


李相夷旁听着这些话,只觉得锥心剜骨。


那人凝视着,茶水里自己今非昔比的倒影,面上却没什么波动。


饮尽了茶,微不可察地叹口气道。


“李相夷已不是李相夷。”


“这可是命数。”


老和尚则劝他,应尽快回四顾门,集众人之力寻找救治之法。


那人仿佛没听见一样,偏头问别的。


“和尚,我还有多久可以活?”


“勉强支撑十年。”老和尚答。


那人略微一笑,眼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十年。”


李相夷闻得这个数字,不由一诧。


诧罢,是数不尽的悲凉。


十年,他竟只有十年可活了吗……


那人又让老和尚帮打诳语,“要是有人问起来,你不曾见过李相夷。”


“世上再无李相夷。”


波澜不惊的话,空响在心头。


再无李相夷,不是李相夷,那你是谁,还能是谁……


那人一如既往地,无视他的质问,向外头走去。


“李门主!”


老和尚急追两步,叫住人。


那人回了下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僧房的禅语上。


“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


“和尚。”他道。


“你这个禅语,好的很。”


言罢,再度向外头走去。


头也不回,走进了茫茫大雾里。


步子并不快,可无论李相夷如何拼命地追,都追不上那决绝的步子。


他一个人,在飘渺无边的大雾中,四顾茫然。


“李相夷!”


“李相夷——”


他慌乱地拨着雾,拼命朝深处挤去。


很久很久,方有个人回头,遥遥望了他一眼。


“李相夷已葬身东海。”


“从此这世上,只有李莲花了。”


种萝卜卖膏药,市井凡俗人的李莲花。


粗布麻衣,泯然于柴米油盐的琐碎小事,会为了几两碎银斤斤计较的李莲花……


“不,你不是李莲花……”李相夷喃喃摇头。


“你不是他……”他重复着。


“我不是他……”他神色痛苦。


“我不是……”


“不是……”


一句句否定的话,响在东海之上,响在悲戚的海风里。


顺着风,长驱飘入户墉之中。


极轻而重地,震荡在李莲花的耳中。


他坐在床边,夹着炭盆里的火炭,往汤婆子里放。


映在他脸上的,火碳的红光,长久地凝结了。


冰梦潭的冷,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会让人在梦里,遇见自己的心魔,从而深陷其中。


他听着听着,那些低低的絮语。


尽管不明白,李相夷为何会梦见这些。


可他知道,他的的确确是梦见了。


李相夷,怕变成他。


很怕。


一个是天上骄阳,人人抬头仰望。


一个是无名修竹,落在世巷无人知晓。


云泥之别,怎能不怕呢?


他是他,最不想变成的人。


李莲花心头,榨出点不是滋味来。


一会后,却是一笑。


李相夷本就不需要变成他。


火碳的红光,在他脸上坠落,从钳子上,掉进汤婆子里,发出细微一点响。


他盖上拧好盖子,用布袋子包好,塞进李相夷的被子里。


“你不是李莲花。”


“也不会是李莲花。”他传音说。


“你是李相夷。”


“永远是李相夷。”


像太阳悬在高处,光辉灿烂着,千年不变万年不变地灿烂着。


浩瀚的霭霭大雾之中,一个温和而笃定的声音,这般告诉李相夷。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话念。


“对,我是李相夷。”


“我一直是李相夷。”


什么师兄身死,为之与老笛不死不休。


他怎么可能,与老笛不死不休呢。


什么背叛离散,陷落东海无人找寻。


可他分明感觉到,有人不顾一切地,拉住了他。


什么碧茶之毒,无药可解。


明明就有一股中正绵长之气,在一点一点地,瓦解着彻骨之冷痛。


而李莲花,何曾建过什么门什么派。


他身长健,岁无忧,哪里有丁点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们压根,就是一个世界的两个人。


两个人,绝经不起一个人的变化。


不对,这一切都不对。


这是梦。


他在梦里。


一场噩梦里。


意识到这点时,大雾飞快变薄退散。


他头痛欲裂,睁开了眼。


一张恍若梦境,又恍若现实的脸,重叠在他眼中。


他莫名又觉得,梦境真实无比。


惶惑着,他盯着李莲花,眼一眨也不眨。


“醒了。”


李莲花用帕子,抹掉他额角最后一滴虚汗。


“你这是梦见什么了,一直在胡言乱语。”


这么说,李莲花是听见了。


李相夷推断。


那他,会不会因为自己说,不要当李莲花,而感到难过呢。


于是,当李相夷,又让他自己,变得难过起来。


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身负剧毒与背叛的人,还有何种理由,成为李相夷。


等等,李莲花为什么要因为他的呓语而难过呢?


那是他的噩梦,又不是他的人生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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