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没想到,最果决的反而是他。
挺有意思的。
林雨桐没急着说话,只问陈擎苍:“你这话为什么不对太子说?”
陈擎苍垂下眼睑,悠悠的叹了一声:“不管殿下信不信,臣跟太子这对翁婿,就没有相合过。太子继位,臣未必就是功臣。但事情一旦败了,或者任由东宫败落,陈家又必然是会受牵连的。殿下之前评价臣的时候,说臣是精于谋身。这话……臣认了。正因为臣精于谋身,在看到东宫的危局的时候,就怕了……怕陈家给东宫陪葬。既然绑在一条船上解不开,那自然是救东宫就是救陈家。为东宫谋划,就是为陈家谋划。在这事上,陈家跟东宫的利益是一致的。跟殿下您的利益应该也并无冲突的地方。您要是心里对刺杀的事情耿耿于怀,在事情了结后,臣愿意以死谢罪。但是,此次的事,老臣必须找太孙来谈。臣是老臣,对太子殿下,可谓是极其熟悉。若是太平盛事,海晏清平,那么贤明宽和敦厚的太子,可为一代贤君。可如今当下的局势,臣以为非有大魄力者不能成事……”
林雨桐眼里闪过几许不以为然:“陈阁老,咱明人不说暗话。有些事,挑明了就不好看了。”
一边是觉得自己占着太孙之位荒唐且不合适,一边又说天下需要自己这样的太孙。
什么样的话都叫他说了。
将这顺序重新排列一遍,那意思就是,现在还需要自己冲锋陷阵。但之后呢?过河拆桥嘛,随手就能拆掉的桥,好用不说了,处理起来还简单。理由都是现成的,李代桃僵鸠占鹊巢嘛。
况且,宣平帝之前为什么叫人死死的盯着陈阁老,这里面的缘由,她到现在都没弄清楚呢。
所以啊,虽说陈擎苍的一些话其实跟林雨桐是不谋而合的,但不等于说,她就愿意给人当枪使。
陈擎苍的双眼透出几分犀利来:“殿下这话……叫老臣……情何以堪?”
林雨桐将茶杯托在手里慢慢的转着:“阁老,您要是多几分坦诚,咱们还有谈下去的必要。”
“臣没想着瞒殿下。”陈擎苍轻笑一声:“臣确实是惹恼了陛下。但这事,实在是阴差阳错。”
林雨桐没言语,静静的听他说。
“……工部,臣相对来说,比较熟悉。”他这么说了一句。
林雨桐就明白这话的意思。工部是尚书,是陈擎苍的门生。几位阁老主持朝政这么些年,也算是各有几分本事的吧。至少工部算是陈擎苍的势力范围。
提到工部,必然是工部出事了。
“是!工部出事了,但臣之前,却一直将此事押着。”陈擎苍叹了一口气,“事情出在军器局、鞍辔局……还有宝源司……”
林雨桐的面『色』豁然一变,“你大胆!”
这样的事情也是敢瞒的?
工部设有营缮所、文思院、皮作局、鞍辔局、宝源司、颜料局、军器局、染织所、柴碳司等这样的机构。
别的先不说了,这军器局一听名字就知道,军中器械皆出自这里。而这鞍辔局,也不是等闲的衙门。它还有个别称叫做盔甲局。也就是说,它主要的职能就是为军中只做铠甲,以及为战马提供带有靖国标识的马具。从马蹄铁到辔头,样样都是有记号和编号的。
而宝源司是做什么的?铸造钱币的。不仅铸造世面上流通的铜钱,还会将入国库之前的金银重新熔铸。
不是银子就是军械铠甲,还都同时出了问题。
这是小事吗?
可听陈擎苍的意思,他竟是把这天大的事给压在舌尖下面了,别说通报其他阁老了,连皇上他都瞒着。
他想干什么?
不瞒不要紧,一瞒,习惯『性』的都会将这事联想到东宫身上。
毕竟是太子的岳父嘛,这不是东宫干的也成了东宫干的了。
林雨桐冷笑:“你这是裹挟东宫行事。”其心可诛!
陈擎苍叹了一声:“臣想说,臣当时真是好心。想来殿下也是不信的。”
我当然不信你这是什么好心!
林雨桐缓缓的又坐下,张嘴却成了:“那我还真想听听陈阁老这番好心呢?”
“太孙行事,锋芒毕『露』。江南一行,更是其华灼灼,其势正盛。”陈擎苍摇摇头,“臣对太孙又实在算不上是了解,不止一次叫云鹤带话,想见太孙一面。可您贵人事忙,一直没没抽出空来。臣以为是太孙您……结果,还没等臣跟您求证此事是否跟您,跟东宫有关……不料,皇上便知道了。皇上让人盯着臣,臣在不知是否跟太孙有关的情况下,自然以为是对着东宫去的。不过如今看殿下这反应,此事定然是与东宫和您无关的。可这同样不是好事。”他说着,就摇头:“军械局、鞍辔局丢失的都是图纸。而宝源司……臣只能说肯定被人动过手脚了。臣怀疑是入库的银两有问题,但偏偏的,臣无权进国库察看。更糟糕的是,臣一直注意户部的动作,但户部一直风平浪静。皇上即便知道了此事,好似也没有过多的动作。”
这要么就是漠不关心,心思全没有在江山社稷上。要么就是对此事心知肚明却不想追究。如果是后者,那么就说明此事跟皇上有关。那么问题又来了,皇上偷『摸』的养一批可以称之为私兵的兵,又是为了什么呢?他在防备谁?又要用这一批人来对付谁?
林雨桐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说的是:你不想杀别人,但已经有人磨刀霍霍了。
如果这一切跟皇上无关,那这伙子人对准的就是大靖的江山。而大靖的江山是谁的?归根结底还是东宫的。
如果这一切跟皇上有关,那位唯一能给皇上威胁的除了太子又是何人呢。
所以不管这人是谁,东宫都在局中。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陈擎苍在这其中的一些失误,根本就不是重点。
因此,他道:“东宫危,即陈家危。换个圣明之君,臣就不会如此忧心。可陛下他,最喜的便是牵连。陈家一族,尽数在京。上上下下几百口子。您说臣精于谋身,臣怎敢不精于谋身?”说着,就又是叹气:“不管您怎么想,对于老臣而言,您都是臣的血脉至亲。哪怕您看不中臣的谋身之术,臣还是要说,今后,还是多为己身谋划谋划,这对您没有坏处。”
林雨桐就起身:“陈阁老,您错了。我没有看不中您的谋身之术,相反,我对您这种保身之法,相当钦佩。当然,如果能不损人利己,那便更好了。”
这边话说完,那边林谅就在外面禀报了,说是太子殿下打发人来了,请她回去。
这是之前跟太子说好的,不在陈家多耽搁。
大家心照不宣,林雨桐要走,陈擎苍也没留。主人客气的送,客人歉意的走,瞧着并没有什么不正常。
林雨桐只叫人进去跟太子妃说一声,便罢了。
陈晟轩之前帮着陈擎苍待客,这会子见主客走了,才得空到书房,“父亲,谈的如何?”
陈擎苍的眼里闪过一丝恨铁不成钢:“你……倒是尊贵啊。”
这是何意?
陈晟轩皱眉:“可是谈的不顺利?”拿自己撒气!
蠢材!
陈擎苍已经没有指点的心思了,摆了摆手道:“出去招呼客人。另外,带话给你媳『妇』,叫她悄悄的将人把太子妃请到千思阁……”
“千思阁?”辛氏又问了一遍传话的丫头:“是千思阁吗?”
“是!”这丫头低声道:“是千思阁没错。”
辛氏轻笑了一声,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知道了,你去吧。”
嫁进陈家这么多年,她也没踏进过千思阁一步。当然了,老爷也没资格进去,值得骄傲的是,前几个月云鹤终于被家里的老爷子允许,可以进去。这孩子每天甚至要亲自在千思阁洒扫擦洗,但在陈家,这就是一份殊荣。
陈家的媳『妇』知道这里面的荣耀,作为太子妃的陈家女,哪里不知道那里对陈家的意义。
摆脱了一群奉承的官家夫人,她干脆就起身。
今儿果然是宴无好宴。坐在这里吧,一个个的都围着她打听呢。打听什么呢?打听太孙这正妃侧妃都该怎么选。好些人家那是有位份的挣不上也没关系,侍妾也行啊。人家说的很含蓄,只说想送到太子妃身边调教调教,也学学眉高眼低。
这个话题,对太子妃来说,绝对不是个好话题。
再加上边上有个知道根底的辛氏,太子妃浑身都不自在。
可如今站在千思阁,她又何尝舒服了?
陈家人眼里地位非凡的千思阁,很少有人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样子。太子妃出嫁之前进来过一次,如今算是第二次。
其实,这就是一座普通的阁楼。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这里面除了几个蒲团之外,别无所有。
每逢大事,陈擎苍都得在千思阁,在心里将这要办的事多琢磨几遍。等他做了阁老,来这里的时候就更多了。但凡进了这里面,陈家人就知道,老爷子心里有不能决之事。
太子妃一脚踏进来,就看到盘腿坐在蒲团上的父亲。
她没说话,静静的盘腿坐在边上。
等了小半个时辰,陈擎苍才说话:“梅儿,你知道的,为父跟你母亲,当年就没想过叫你去攀龙附凤。”
太子妃嗯了一声,母亲是出于真心的疼爱。只是父亲呢?他是怕外戚的身份限制了他的前途。许是这么说有些不公平,但这么些年来,她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可这种想法依旧没有任何的改变。
陈擎苍如今已经不能从女儿脸上读出什么多余的情绪来了,他睁开眼又慢慢的闭上:“当年,你那件事做的愚蠢。当然了,辛氏比你更蠢。”
太子妃不想提之前的事,只问道:“父亲叫我过来,究竟是要说什么?”
“千思千思,家里摆着千思阁,可你们没有一个行事肯多想几遍的。”陈擎苍的脸上『露』出几分疲惫之『色』来,“梅儿啊,你可知道,当年埋下的祸根,并没有断去。你如果不依靠娘家,将来可还有什么可依仗?”
太子妃的心快速的跳动了几下,之后才又笑了:“父亲,女儿如今是太子妃,不是昔日在闺阁绣花的小女孩了。父亲,我长大了。所以,您别拿我跟孩子似的糊弄了。”
“是啊,长大了。”长大了吗?陈擎苍睁眼道:“既然长大了,那为父就直说了……陈家深陷危机,如东宫不动,陈家则必死无疑。没了陈家,你……乃至太孙,直至东宫,都可能……”
“可能如何?”太子妃失笑:“父亲啊,女儿一直担心因为东宫祸患陈家。而如今您的意思……是陈家可能带累东宫……”
陈擎苍脸上有几分惭『色』:“事情出在你姑姑身上……”
陈妃?
陈擎苍点头,将工部出的事都说了,“……这里面有安庆公主的手脚。在这事上,陛下对太子……好似并没有多少疑心,反倒是疑心起为父……”
“嗯。”太子妃点头:“是啊,想起来了……父亲做过二皇子和三皇子的老师。您一向又是官场的不倒翁,谁也说不清楚您到底是哪头的?”这话有些不客气,但她还是说出来了。不过随后话语一转:“可即便是有安庆的手笔,陈家也不至于就必死……”
“可一旦牵扯到陈家,有心人必然是要牵扯东宫的。”陈擎苍没计较那份不客气,自然的接过话头,“真与假,有时候真没那么重要。只看圣心如何了!你就确定圣上不会以此为借口,对东宫发难?”
不能。
太子妃深吸一口气:“您应该跟太子说去,再不行也该跟太孙说去,跟女儿说,您希望女儿如何呢?”
陈擎苍奇怪的看了太子妃一眼:“跟太孙说?你也希望我跟太孙说?”
是啊!这有什么可奇怪吗?
“当然奇怪。”你没发现在你的心里,将太子跟太孙是摆在同一个位置上的。而你又很清楚,她这个太孙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
太子妃从陈擎苍的眼里读懂了他的意思,她垂下眼睑:“您只当有两个外孙,一个外孙女便是了。有话跟她说是一样的。”
是啊!单独谈过就跟知道了。
“只是……可惜了。”他叹了一声,才道:“只看太孙之前所做之事,无不是谋定而后动,一旦出手就必然是雷霆万钧。为父如今其实并不为东宫和陈家担心。将话说给太孙听了,担子就已经塞过去了。陈家短期之危已经解了。陈家真正的凶险在今后。”
“今后如何?”太子妃起身问了一句。
“今后啊……”陈擎苍轻笑一声:“太孙稳,陈家危太孙危,陈家亦危。你说,陈家的出路在哪里?”
太子妃懂了这话了。
若是桐儿坐稳了皇位,以她的『性』格和跟陈家之间的嫌隙,陈家落不了好。若是梧儿换了回来,那情况对陈家也未必就是好事。梧儿的情况叫朝臣如何待他?不服者众!情况会『乱』成什么样说不好,而作为外家的陈家根本不可能置之度外。但显然,父亲认为,将陈家的命运寄托在这么一个太孙身上,是一件危险的事。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既不是梧儿也不是桐儿。如果真是这样,这对陈家来说,就是到了穷途末路了。嫡系不清除干净,谁上位都不会安心的。这道理谁都明白。
所以,陈擎苍的忧虑不算是多余。
太子妃就说:“父亲,你就没想过辞官还乡吗?”
什么?
陈擎苍愣愣的看着女儿,然后呵呵的笑起来,良久之后才道:“看来老夫是多虑了。梅儿是长大了……那么,老臣就恭送太子妃了。”
陈云鹤静静的坐在楼上的楼梯口,恨不能冲下去。
先是为父梅儿,最后这却成了老臣太子妃了。
这fù_nǚ 俩怎么回事?怎么说着说着,感觉这是要断绝关系一般呢?
何至于如此?
听到楼下的脚步声,他轻轻的跺脚,还是冲着下了楼。
可到了楼下,只看到端坐着的祖父。一扭脸,就看到姑姑已经沿着阁楼前的甬道走远了。她的脊背挺的笔直,有一种他在姑姑身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气势。
“这话是怎么说的?”他扭脸问祖父,“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陈擎苍叹了一声,东宫一旦动了,陈家拿着东宫的秘密就失去了价值了。之后会怎么样?不好说啊!动与不动,陈家都难。他有几分疲惫的招手叫孙儿到跟前:“你过来,祖父有话要交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