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51)
半夜三更的出门, 金大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以前边走边哭骂,那是为了从老宅过来半夜找老二的麻烦的。有点不顺心的就得哭出来, 半夜睡不着那是常有的, 一个人害怕了就边走边骂, 为了给自己壮胆。那肯定一路上听到的人就多了。
好些人半夜就惊醒,都少不了暗骂一句,然后就说老二这倒霉催的,又被老娘找麻烦了。
如今金大婶出门, 半夜摔倒了,路两边都是人家, 咋就没人听见动静出来呢?
好些人都说呢, 听见点动静, 这不是昨晚风大雪大, 偶尔听到一两声,觉得声音熟悉,还都以为是金大婶又半夜起来折腾儿子们去呢。谁也没当回事,翻个身就又睡了。
有那知道详情的就说了:“这还是不放心他家老五自己带孩子。”
大冬天的,老宅一直没住人,炕是凉的, 冰锅冷灶的, 老五没事, 那么丁点大的孩子, 一个看顾不好都是要出事的。搁在谁身上, 谁晚上也睡不踏实。
肯定是半夜起来看孩子去的。
但有人却不在这么认为, 听到有人这么说,马小婷就说了:“我妈不用看孩子才称心了,那是晚上起来,为了搭顺风车去城里捡破烂赚钱的……”
这话本就叫人觉得没良心的很,更叫人无语的是马小婷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昨儿还不在,如今天刚亮就出现了,那要说昨儿她不在镇上,鬼都不信。
回来了就是不去那边给公公脱孝服,不给婆婆贺寿,偷『摸』的回家猫着,可今儿却能理直气壮的站在这里,还说了那么一番话。
要是金大婶知道马小婷在,孩子不会没人管,晚上还会不会出门?不出门还会有这事吗?
老五抬起头恶狠狠的瞪了马小婷一眼:“你闭嘴!”
马小婷脸一耷拉,扭身出去了。
林雨桐和四爷都没顾得上门口的口角官司,都盯着躺在床板上的金大婶看呢。
大夫说了,送来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往回拉吧。
这突然的劲的,人都有点接受不了。昨儿明明还好好的,还能喝几杯酒,大声跟人说笑,这说没就没了。
还是这么没的!
没死在自家,死在外面都属于横死。
这种情况怎么办?
先把人往回运再说吧。
结果人都放在架子车上了,结果老大才赶来,赶来的时候脸上脖子上都是一道道被指甲挠出来的血印子。
边上来帮忙的就说了,那是两口子打架闹的。都以为是金大婶住院了。金满城要来,李仙儿不叫去。金满城说你不去给我五块钱,给妈算是心意。李仙儿死活不给。就为了这五块钱的,金满城都没反抗过李仙儿,第一次反抗了,结果赶来了,亲妈却也花不上他浴血奋战得来的五块钱了。
这个时候就是有眼泪也憋着,不能搁在外面哭的。
自家人个个脑子都是懵的,人家说该咋办就咋办吧。说要把人带回去,就先带回去。
可是问题是带哪边去呢?
老五抱着金大婶死活不撒手啊,“妈跟我回家,妈跟我回家!”
金老头在老宅没的,按道理是该把金大婶也送回老宅,叫人家夫妻到了那头好团聚的。
行!就送老宅吧。
送到老宅,孝子贤孙往那里一跪,这才准哭了。
可入了事了,难题又来了。这丧事谁来办?
四爷一个人安葬了金家老太太,老大老二安葬了金老头,如今轮到金大婶,这丧事谁办?
按道理是该老三和老五了。
可这老三不是在里面被关着呢吗?
老五一个人办?
他肯定不乐意。
何小婉不出头,这么大儿子呢,轮不到她一个媳『妇』带着孩子出头的。
要是参照老大老二当年办事的模式,一个儿子办棺椁,另一个儿子办丧事。完了礼金该办事的那个人。
马小婷就说了,“我们办丧事!”
不是马小婷突然大方了,是她吸取了李仙儿的教训。当年老二办丧事收了多少礼金?李仙儿过后能悔死。
她才不会干这蠢事呢。
就老二和老四在外面的关系网,走的礼金加起来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老五两口子都说他们出面办事,那就他们办。
该老三准备的那一套棺椁,何小婉装起了糊涂,不说办也不说不办。
孟大舅的意思是:“老五你全都给办了,你吃不了亏!”
为啥说吃不了亏呢?
一副棺材板和寿衣,其实是花不了多少钱的。昨儿刚过的寿,光是老二家和老四家给准备的新衣裳,就够穿了。也能穿!不能另外破费。
这算是省了一项。
还有另一项,就是老人身上的金饰。最后临走的时候,孝子就把这些东西就给摘下来了,这东西最后落到的还是办丧事的这个儿子身上。
那些老四给准备的金饰,顶的上一副好棺材不?
别说一副,十副都够了。
所以才说,老三不在,你一个人把事半利索了,你只有占便宜没有吃亏的道理。
老五没反驳,这就算是应了吧。
好家伙!可等棺材来了,把人穿戴齐整了往里面放的时候,问题来了。
这棺材不够尺寸。
金大婶的身高不算是高的,只能说不矮就是了。
一米六八的身高,就是差了一两公分,想平平整整的放进去是不现实的。鞋卡在哪里,换个薄底子的鞋都不行。就是躺不进去。
从来都没有这么丢人过啊。
这棺材的尺寸都是有规矩的,谁会买一副尺寸不够的?这就跟叫老人到了那头还穿小鞋是一个道理。她住的不舒服!
镇上就一家寿材店,这玩意一买回来,不少人就嘀咕,咋把这个买回来了呢?
这个棺材在那铺子里放的时间可不断了,没卖出去就是因为尺寸不够。这是老板的儿子学徒是做坏的活,量尺寸量错了,结果做的短了。
价钱便宜成嘛了,但就是没卖出去。
为啥?
就是日子再难,人心里都想着,这事给去了的人办的最后一件事,花的最后一次钱了,把这事办的敞亮了,人心里好过一些。
这么多人都知道,但从来没人去买。
结果还真有!
老五跟马小婷贪图便宜,就给买回来了。
再不满意,难道还能买第二个?
怎么办呢?
把棺材里用衣服被子铺成一个斜面,头高脚底,然后人躺在里面不是平躺着,而是斜靠着。靠着这个斜面长出那么一点,算是把人给放进去了。
抬棺材安置人,这根本就不可能自家偷偷干,一个村的帮忙的都看着呢,说啥的都有。
之前还说衣服体面,手上的金戒指那么大,说桐舍得,看给婆婆准备的衣裳多好。又说金大婶没福气,有儿子儿媳『妇』孝顺,结果就这么给没了。
可一等把人这么往里面放,那真是说啥的都有。
巷子里有爱说公道话的,像是苏小琴她妈就说马小婷呢,“你就不怕将来你儿子也这么装你?”
马小婷怼道:“那都是瞎讲究呢。人没了还有啥可讲究的。”
完全就是混不吝的。
本来这事都行了,却因为马小婷这半点没有歉疚的态度,把金大婶的娘家给惹着了。
人家那边六个弟弟,金家兄弟六个舅舅。
安葬家里的女人,人家娘家人要在棺材边看着呢。要是准备的不好,人家作为娘家人是有权利拦住的。一个闹不好,这人你都安葬不成。
本来那大舅还压着下面几个弟弟,说算了,是老五办事。外甥小,不懂事,日子也艰难,就这么着,活人哄死人把人哄的埋了就算了。咱就不讲究那么多了。
这不讲究的话得别人说,等这些当舅舅的主动说,不能由着你马小婷这么说。
不像话知道吗?
这叫没人伦。
人家那三舅就说话了,“放着吧。我姐活着住的窝囊,死的还叫住的那么窝囊?这事不成!”
这不光是给老五说话呢,还是给老二跟四爷说话呢。
为啥说活着的时候住的窝囊呢。
哦!你老二住那么大的房子,你老四住县城这边的房子空着你都舍不得给你妈住,叫你妈住在果园的小房间里。如今死后,轮到老五埋人了,你们就这么作践你妈,给个宽敞的棺材都不买。
这可真是没说理的地方了。
老二家这边房间给收拾出来了,那后门就没关过,说实话,跟住一个院子是一样的。四爷这边呢,林雨桐把屋子的钥匙给婆婆和英子都留着呢。谁不叫住了?
是金大婶不住!
给别的儿子看孩子就不能住另外那个儿子那里。
你说谁能犟的过她?
再说着棺椁,不是你们这些舅舅说老五也该在社会上立住杆了,这事不管办好办坏,都不许言语的。那马小婷准备的都是一水的豆腐席面,这几年都没这么寒碜的了,我们不也啥都没说吗?
再说了,这换一回棺材,不是不行。不是不吉利吗?
但到了自家过事了,舅舅出来挑理了,能顶撞吗?
不行!
怎么办呢?
四爷就说了:“我跟我二哥替我三哥出个椁……”
棺椁,这其实是两个。棺材是放在椁的里面的。椁是最外面的一层。这是个套件。
后来就没那么些讲究了,都只有棺材,没有椁了。
如今请老木匠买木料赶紧赶工做出个椁来,还是能来的及的。
一般有棺有椁的这种,棺材短上一寸半寸的,这是正常的事情。毕竟要把木家伙套到另一个木套子里去的,里面的小一些,外面的大一些。就为了装殓的时候不出差错。
这是如今最完美的解决办法了。
但会做椁的老木匠已经不多了,现封了五十块的红封,拿了烟酒两条子头连带着上等的点心罐头,这才打发人把八十岁的老头儿请来。
有请了四五个木匠,听老爷子指挥。木材买的是寿材店的镇店之宝,特别粗壮的一根柏木。
光是这木材下来,就花了两百多。
再加上给老木匠的红封,另外算几个木匠的工资,再吃吃喝喝的伺候上,四百块钱差不多。
金大婶身上的衣裳连同带着的首饰还都是林雨桐准备的呢。
这么算下来,出的可都不少了。
这才把周围人的嘴给堵上了。孟家的舅舅这才不说话了。
挑拣完这边,这些舅舅们这才猛地发现,老大家的媳『妇』没来。
做寿要人请,如今人没了,你做儿媳『妇』的不到跟前是啥意思啊?
大舅就说了,“行了!也别叫了!叫啥啊?我这外甥媳『妇』多着呢,不缺那一个戴孝。”
这话出来,金满城一个屁都不敢放。靠在墙角蹲着抱着头,抬起头来看一眼棺材就眼泪直流。跟几个不哭的儿子比,这才是大孝子吧。
大舅都不好意思再说啥了。
报丧的都出去了,陆续的亲友就都上门祭奠了。金满城的老丈人带着丈母娘也来了,对这事看着还挺重视,下着雪呢都来了不是?
结果来了就尴尬了,没见自家闺女。
饶是老两口子都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这会子也臊得慌。给长辈戴孝,这是多大的事啊。说不来就不来了。
有那跟金满城和李仙儿好的,就去找李仙儿了,好说歹说的,总算是把人给带来了。
其实李仙儿是真没想着不来的。问题是最开始她以为是住院了,谁也没想到这是人死了。金满城没送信给她,别人都以为人家是两口子,这种事肯定是要跟媳『妇』说的。谁知道金满城没说,李仙儿就没来。还有人喊过李仙儿,说你赶紧去吧,你婆婆没了。
她都以为人家说笑呢,挤兑她不给金满城那五块钱的事呢。因此还回说:“没了就没了!没了叫她儿子给戴孝去!”
然后她不去给婆婆戴孝的话就被传出来了。
如今一说是真没了,她都懵了。
过来也没人搭理她,她一个人靠在门边尴尬的很。
反正中间不管是有多少不顺当吧,等把棺材往椁里一放,这马上就高大上起来了。
好些人都说,这七八十年,平安镇去了多少人,没一个有金大婶体面的。
清平和清宁手拉手站在灵堂前,憋着嘴眼泪就没断过。
这个说她『奶』『奶』没白抚养她们,那个说不亏金大婶偏疼了两个孙女一场。
对于别人来说,金大婶也许这不好那不好,但是对俩孙女来说,她们『奶』『奶』就没有不好的地方。疼孩子是真疼,宠孩子那也是真宠。
俩都大了,已经慢慢的知道了,死亡真不是她们以为的那样,就是去天上了。
死了,就是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清宁晚上抱着她爸哭啊,“我不想我『奶』『奶』死,就叫我『奶』『奶』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