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影(55)
“准备好了吗?”林雨桐看向方云, 手里拿着药和一杯热水。
方云点头,伸手接过来, “不用准备什么。”说着, 她仰起头,药塞进嘴里, 一杯温热的水紧跟着冲了进去,嘴里一点药味也没留下。她将杯子递还给林雨桐,就往手术台上一躺,慢慢的闭上了眼睛。肚子的绞痛来的那么清晰, 她的眼泪顺着眼角划入鬓角,湿了头发才落入枕头上。老袁要只是老袁该多好, 自己会欢天喜地的迎接这个新生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亲手扼杀了它。
落了胎,疼痛也就跟着消失了。林雨桐把了脉才道:“最近好好休息,别碰冷水。”
方云一一点头应了,林雨桐将一杯浓浓的红糖水递过去, “喝了再走。”
“别担心我。”方云嘴角翘了翘, “也别可怜我。其实之前,是我要求的多了。在医院这么长时间, 生孩子的女人咱们也见了很多, 有哪个是丈夫陪着护着的。还不都是自己一个人。丈夫要是能抽空过来看一趟, 都算是不错的。人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没有感情?都不是!是我要求的太多了, 才给了别人可趁之机。”
是啊!在当下的条件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 要求儿女情长,这本身就是在为难人。方云的前夫老姚,做的差吗?其实跟大多数人差不多。方云虽然抱怨,但要是没有原野的暗示,她不会想着离婚的。人家能暗示成功,说到底,还是将她心里的不满和不足给放大了而已。
冲动的愤怒之后,她开始冷静了,也开始一点一点的剖析自己了。
林雨桐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的看着方云起身,将红糖水喝了,然后慢慢的离开。
进了院子,结巴正在院子里劈叉,看见方云进来就点了点头,继续忙活他的。方云直接进了窑洞,袁野在炕上坐着,两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方云一靠近,他就吸了吸鼻子:“有血腥味。”然后紧跟着面色一变,“你将孩子拿掉了。”她不会医术,不可能进手术室,不可能沾染上血迹,只能是她自己身上的。怀孕的女人没有例假,而她要是受伤,应该有人送她回来,而且身上应该有止血药的味道。现在什么味道都没有,只能排除这种可能。那么结合方云现在的心情,就不难猜出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没错。”方云往炕上一躺,浑身都失去了力量一般。
原野没有说话,只是摸索着拉着方云的胳膊号脉,“林院长亲自做的吧。对身体没什么损伤。”
他的手指摩挲在她的皮肤上,以前让人颤栗的感觉被厌恶所替代,她立马佛开他的手:“起开!别碰我。”
“呵呵……”原野就笑:“我以为你会跟我演戏……没想到……你还真是真性情。”
“跟你演戏?”方云翻了个身躺着,背对着他,眼里警惕,但嘴上却冷笑了起来,“我接受不了现在的你,连动带着你的血脉的孩子,这需要演戏吗?”
原野没有说话,只叹了一声,就不再言语。
方云的歪着头,偷偷的瞥了他一眼,也不再说话了。
屋里很安静,这种沉默叫人心里无端的觉得压抑。外面传来清晰的劈柴声,原野嘴角勾起笑意,刚才两人在屋里说话的时候,劈柴声是停了的。那么那个结巴是不是在外面听着屋里的说话声呢。他的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不屑的笑意:“你说,结巴是只监视我呢,还是连你也一起监视了。”
方云蹭一下坐起来:“你想暗示什么?”
“嘘!”原野伸出食指摁在嘴唇上,“小点声,不想叫外面听见就小点声。”
方云眼里划过冷意,结巴说说话不利索,却是个有战斗经验的同志,也是她能信任的一位故人。这次是自己请求有人配合,上面才调来了这个跟自己曾经搭档过的人。当然了,两人之间那些往事,不是谁都能知道的。原野也不例外。他现在开始挑拨离间了,是不是也有些焦急了呢。“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无意识的配合了对方。
原野的嘴角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你狠心拿掉了孩子,除了对我的身份抱有敌意,无法接受以外,难道不是为了自保,为了跟我划清界限。毕竟,你要为安安考虑的多一些。但是方云啊,夫妻就是夫妻,不管有没有孕育孩子,你都跟我做了夫妻。而且是恩爱非常的夫妻。你如今表现的对我再怎么深恶痛绝,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们真的相信你了吗?一点都没有怀疑吗?我想未必吧。这不比其他的事情,你的丈夫,你曾经深爱的丈夫,可是倭国的间谍。是你们不共戴天的仇人!方云,我很抱歉,你的政治生命可能因为我而终结了。”
这就是再提醒她,出于各方面的考虑,大概不会再对她有任何的提拔。这本身就是一种不信任。
方云冷笑一声:“我出来闹革|命,你以为是为了什么?政治前途,这种东西从来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别说政治生命,就是生命,谁在乎过?战场上,扛炸药包是d员的特权。命都不要了,谁还想着政治生命。闭上你的嘴,你说的话,我一句话都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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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一愣,继而笑了笑,突然道:“我之前听护士说,你们这里有个女作家,曾经坐过你们当局的监狱。在监狱里,跟背叛她、害她坐牢的人还生过一个孩子,最终却逃了出来,才来了言安,不知道是不是?”
方云沉默着没有说话,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原野却冷笑:“你跟她比起来,可真是算仁慈了。没把孩子生下来受罪,我该感谢你的。那个女作家……她跑出来了,你说她为了麻痹那个男人而生下的孩子……那个孩子最后怎样了呢?”
他是在暗示自己,防着自己也做出麻痹他的事情吧。
警惕性可真是够高的。
方云慢慢的躺下,翻了个身,久久才道:“你……真是想多了。这里里外外这么多人看着你,你能玩出什么花样,值得我费尽心思去玩心眼吗?别啰嗦了,我累了,你叫我安静的歇会。咱们俩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但方云却知道,对这个男人真不能心急。别看他眼睛瞎了,但是心却一点也没瞎。
这个冬天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来了。晚上林雨桐回来,就自己带孩子。四爷也都是趁着晚上赶紧干他的事情。林雨桐抱着孩子睡了,四爷给他们mǔ_zǐ 压了压被子角,这才披着衣服将灯挪的近一点,靠在一边忙着花他的图。
猛地远远的传来一声枪响,四爷手里的笔就掉在地上了,林雨桐紧跟着睁开眼睛。在两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枪声越发的密集了起来。
“打起来了?”林雨桐问了一句话,没等四爷回答,常胜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枪声惊扰了孩子,叫他惧怕了。
四爷一把将孩子抱起来,用棉袄裹在怀里,“不怕!不怕!咱们不怕!”
“这是跟谁打起来了?”林雨桐说着,就穿衣服起身。
“能跟谁打?”四爷摇着孩子,“这两个月,两边的摩擦还少吗?你是最近忙,一点也没注意外面的动静。如今世面上什么都涨价,不光是涨价。涨了价还未必能买到东西,没货。往边区这边的路都差不多封锁住了,任何物资都运不进来。就这,还不停的在给边区增兵呢。估计是两边又起摩擦了。你先睡吧,伤员要运回来,估计是明天的事情了。你也不能去医院这么守着。”
林雨桐看了四爷怀里的孩子一眼,“我给这小子做个耳套吧。这以后半夜……枪响的时候多了,这哭起来没完没了怎么办?”
四爷叫孩子贴着他,一手搂着孩子的腰,一手拿着笔在摊开在炕桌上的纸上描描画画。林雨桐拿出针线,给孩子做个一副耳套,也就两小时就完了。把耳套给孩子带上,再摇了摇这小子才睡着。林雨桐摸了摸孩子的脸,得有多少孩子跟自家的常胜一样,半夜三更得被炮火声惊醒。
这场小规模的摩擦,林雨桐不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只知道带回来的重伤员就有十多个。林雨桐连续做了两天一夜的手术,才将伤员处理完。
这么不规律的作息,常胜饥一顿饱一顿的,林雨桐的奶水也越来越少了。四爷急的直冒火,天天叫白元想办法弄吃的去。猪蹄也好,鸡也罢,只要弄来了,汤汤水水的就往林雨桐肚子里灌。“外面什么都紧俏了,你要是再没奶水,孩子就只能喝米汤了。”
光补没用。还得从根子上解决问题,那就是医院的人手不够。袁野不能工作了,打量的工作就压在林雨桐身上,两天一夜持续的做手术,一下手术台,她自己就一屁股做地上了,是钱妮将自己背回来了。此刻她接过四爷递过来的汤碗,一股脑的喝了,“还是得跟上面反映,再调拨大夫过来。”
这次上面倒是很利索,直接给了两个大夫,可都是倭国人。他们是战俘!在战俘营一段时间,参加了反战联盟,这才被派了过来。以前他们就是随军的外科大夫,现在只是做回老本行了。这两人身高都才一米六出头,作为男人,身材实在算是矮的。原野跟着两人比起来,一米七五的个子,算是伟岸了。
这两人原本一个姓佐藤,一个姓山本。名字叫什么,林雨桐没费心思去记,就这么叫这两个人,大家也都是如此。
对这两人,大家都有点抵触情绪。尤其是方云,做的是思想工作,自己心里都过不去,还得一个劲的给其他人做工作,告诉大姐这两人虽然还不是自己的同志,但属于反战人士。林雨桐跟他们接触的较多,最大的收益,就是两个月后,差不多能听懂倭语的基本对话了。跟着两人。
眼看这一年就要到头了,汪却在这个时候投敌叛国了。
三九年的头一天,当局发表声明,汪被开除国党党籍并撤销一切职务。
林雨桐和四爷看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其实已经过了好几天了。阳历的一月份,正是农历的腊月,一冬都没见雪,如今倒是飘洒着下了起来。
今儿安泰老先生登门了,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四爷笑着将人给迎进来,林雨桐已经将孩子递给翠婶,自己准备动手做饭待客了。
安泰老先生摆摆手,“千万别忙活。我今儿来是找小林的,说的也是私事。”
“不管是公事私事,今儿上门了,在我们看来,就是好事。”四爷笑着请人坐下,又将翠婶怀里伸着手不停的要他抱的胖小子抱过来。
灶膛就在屋里,林雨桐一边忙活,一边跟安老爷子说话,“有话您就吩咐,咱们之间还用客气。”
他也不是个矫情的人,就直接开口:“我有个孙女,今年也十八了。之前一直在女校那边上学,现在学业暂时结束了,要去什么宣传队工作,当然了我也不是说宣传队的工作不重要,但我觉得她去宣传队有点浪费了。她从小跟着我,也是背药方长大的。之后上了洋学堂,就觉得中医不行,坚决不肯再学习。如今呢,我想叫她跟在你身边,做个助手也好,徒弟也罢,也叫她见识见识,这中医到底行不行。我的医术中规中矩,是个慢郎中。她瞧不上,但这不等于中医就不行。我这些儿孙里面,就这个孙女的天赋最好,可惜了!再不抓紧,就真的浪费了。宣传队的工作,换个人都能做,但是治病救人的大夫,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这没什么不行的。
“那就叫跟着我吧。”林雨桐就笑,“能叫您寄予厚望,这姑娘肯定是差不了的。”
安老爷子的孙女叫安来,挺高挑清秀的一个姑娘。见了人,试了试,林雨桐才知道安泰老爷子有点谦虚,这姑娘把脉开药方基本都没问题。“你是真不喜欢干大夫这一行了?”林雨桐问她。
“也没有。”安来看着挺沉稳,“像是我这么小的大夫,没人信我,让人挺丧气的。这要是西医大夫,只要医科学校毕业了,就有人认可,跟年龄无关。这要不是战争……我这样的,大概得用二十年时间叫人相信我能给人治病。”
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林雨桐很快就给她安排活计,“不光在医院这边要给我做好助手,在学校那边,你也需要给我做好助教。我要是时间上安排不过来,你得带着我的讲义,去给学生上课。”
“我”安来指着她自己的鼻子,“我才十八岁,没人……”
“现在不是特殊情况吗?”林雨桐笑道:“你十八,可你接触医药已经有十三年了。”这就是资历。
“好吧!”被人认同的滋味好似还不错,安来笑了笑,转脸低声问道,“林姐,跟您打听一个人。”
“谁啊?”林雨桐看着护士送上来的病历,随口的应了一句。
“林雨槐,你认识吗?”安来低声问道。
林雨桐一下子就愣住了,“你怎么知道他?”
安来差点蹦起来,“你真的认识他?你是他妹妹是不是?”一双大眼睛闪着焦急,急切的等待着林雨桐的答案。
林雨桐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听到槐子的消息,“是!我是他妹妹。你怎么认识他的?他现在在哪?”
“还真是他妹妹。”安来眼睛亮闪闪的,“我们来言安就是被他带着人护送的。我不知道他属于哪一部分,其实他连姓名都是没对我说,是是偷听到他们团长跟他谈话,才知道他的名字的。后来,为了给我挡雨,他把他的外套脱给我了,我在他的衣服领子上看到了一个人名字,就是林雨桐。这名字跟他的名字一对比,我就知道这是他的姐妹的名字。之后我专门跟人打听了,知道衣服上写着名字,一般都是亲人的名字。万一在战场上牺牲了,将来或许又机会能把他们的消息告诉亲人。我之前就听过林大院长的大名,可我不知道您这么年轻。如今一见,知道您的年纪,我觉得跟您真有可能就是他的妹妹。”
这么说,槐子在一线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