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阳欣慰地看着希衡,既如此,他的罪孽可赎了吧?
礼阳含着笑盘腿坐下,在造化炉之前抱元守一,身影在天地间越来越淡。
他本就是被天道排挤之人,以前强撑着一口气,是因为不服自己炼制的至宝青天鉴怎能不被使用,怎能明珠暗投?如今青天鉴已有了结局,他也该有了结局。
对他这样的情况来说,死,未尝不是一种圆满的结局。
希衡和玉昭霁同时发现礼阳的不对,他们齐齐看来,希衡道:“礼阳……”
礼阳冲她摇头,制止她未说出口的话:“剑君,我此生已经无憾了。”
“悬倒生死壶、青天鉴、天湛剑这样的至宝,多少炼器宗师倾其一生,一件也碰不着,我却能炼制三件,我虽活得恐怕比别人短,但我这一生的见识,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
他说这话时,神情恬淡,没有一丝怨恨、痛苦,眼中尽是豁达。
“我虽也挂念人道,但是,青天鉴碎时尚能薪火相传,我由此可知,哪怕人道不兴,却也绝不会断绝,会永永远远薪火相传。”
“我既然知道这一点,那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剑君,生老病死,皆为定数,礼阳能和剑君做一生挚友,我行差踏错,也有迷途知返的机会,我这一生,已是大幸。”
他是真正的,将此时的死亡视作圆满。
希衡见状,将天湛剑放置在地,为礼阳行一大礼。
“送器宗。”衣袖垂地、发垂于肩,她以炼器宗师之礼,恭送礼阳魂洒天地。
玉昭霁虽和礼阳有秘密、有龃龉,他也并非正道中人。
但是,人道的创立和天道并驾齐驱,从此道之中,玉昭霁也在心悟魔道。
礼阳的确值得他相送。
他也和希衡做了一样的手势,弯了一样的腰:“送器宗。”
礼阳颔首,笑着消逝了。
这样一个炼器宗师,就这么魂归天地。自古以来,天地间不知出过多少惊才绝艳之辈,可大多数都消弭了。
只有那极少数,能登临仙位、乃至于神位。
而礼阳,他不登临仙班,却已经比仙更受人崇敬。
礼阳消失后,这方院落只剩下了希衡和玉昭霁。
虽说礼阳是自愿魂洒天地,但他和希衡情义深重,希衡仍然未离去,而是打量这方礼阳生活过的院落。
玉昭霁有心排遣她的忧思,他拂开柳絮,在枝叶横生的柳条下,玉昭霁阻了希衡的去路。
他伸手拦在她面前:“希衡,他是自愿的。”
“我知晓。”希衡道,“但是人的死亡,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他肉身的死亡,第二个阶段是亲朋心中的死亡,第二个阶段总要一些时间。”
说到这里,她有短暂沉默,灰色的柳絮缓缓落下,沾了些到她的肩上,她也无心拂去。
从这短暂沉默中,玉昭霁感觉到了一丝奇怪。
他没说话,希衡则不再绕弯子:“玉昭霁,若我有朝一日身死,在你心中,我会多久消亡?”
不会消亡,玉昭霁在心中回答。
但他知道希衡不是为了光问这个问题,她真正想问的还在后面。
果然,希衡下一句话便是:“三年?三年也不会,哪怕我埋骨在地,你也会将我挖掘出来,对吗?”她抬眸凝望玉昭霁,以一种笃定的语气,“玉昭霁,你和礼阳瞒着我的便是这件事?”
……
玉昭霁原本不想希衡知晓此事,可她已经点明,那便瞒不住了。
他索性坐下,一副悠闲之态:“你发现了,从哪里发现的?”
希衡走到玉昭霁面前,势必要玉昭霁正面回答,她居高临下俯瞰着坐下的玉昭霁,遮挡了漫天柳絮。
“悬倒生死壶由死变生,加上你和礼阳之间的熟悉,我很难不猜出来。”希衡言,“何况,若非你是已臻刀皇之境的玉昭霁,你见到我领悟人道时,就会忙着回去修炼了。”
玉昭霁有一个爱好,喜欢和希衡比试。
以往,希衡长一个小境界,玉昭霁也一定会闭关修炼。
但这次,玉昭霁过于平淡,足以说明他此刻修为、心境都是那个刀皇之境的玉昭霁。
玉昭霁道:“不错,是我。”他转动手中玉扳指,借此抚平心绪。
希衡俯瞰他,似乎想到了玉昭霁当初的荒唐举动,他夜月入棺,和她渡过一个又一个长夜。
他好像很孟浪很荒唐,又好像只是抱着那场荒唐,拒绝去承认绝望。
于他而言,希衡的棺木是希望所在,太子寝宫反倒是冷宫。
将希衡带入太子寝宫那夜,玉昭霁沐浴时也要和希衡的白骨共浴。
如今希衡俯瞰他,从严丝合缝的衣襟中,难以往下看,但是,男子流畅凸起的喉结、刚劲的腰肢是衣服无法包裹住的,常年习刀的魔族,自是身材顶级、仪态完美。
希衡下意识联想到那夜她并不想看、却不慎看了几眼的场景。
她别开眼去,不再看玉昭霁,试图驱走曾经的记忆、远离这场尴尬。
玉昭霁从希衡不自然的脸色中,也想到当初自己做了哪些事,当时希衡有意识,能看到吗?
她看到自己对她的一切孟浪之举了?
他在心里肯定这个答案,玉昭霁的一切面对心上人的羞涩,都压不过此时他想和希衡坦诚以待、再无秘密的渴望。
他手中的玉扳指一转,归回原位,本半垂的眼眸睁开,里面有一轮深沉的黑日,却又涌动着烫金般的烈焰。
他的眸光贪婪攥取眼前的希衡,而后蓦然起身,和希衡面对面。
希衡身形高挑,但玉昭霁作为成年男魔,比她高出半个多、几乎一个头。
玉昭霁此时和希衡面对面,他低下头:“你看到了那一切,你怕了吗?希衡。”
怕他并不是在闲暇时的一切都恪守风度,他有贪婪的一面、放肆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