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安的手指微顿。
玥玥托着腮看他,手里的游戏机搁在膝盖上。血红色的霞光亲吻着她的脸庞,她的眼眸一眨一眨。
他在这一瞬间恍然地察觉到,她的眼神并不是那个十八岁的懵懂少女,而是经历了许多段人生的、独立而自主的玥玥。她能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适时说出安慰他的话。她备好药陪在他身边,静默地望着他发疯,然后宽慰他。
……到底是什么时候,不再是她依赖他、他带领她。而是她开始照顾他、她引导他。
完成了使命的救世主在归隐后,始终持剑的骑士陪他走完最后的旅程。
这一瞬间,苏明安的心中有尖锐的声音在不断叫嚣,说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短暂的温暖,你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它配不上你,你也配不上它。
他突然开始干呕,放下游戏机缓缓的躬身,捂着胸口,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强烈的紧张感犹如巨石堆积在他的胸腔,一寸一寸挤压着他的咽喉。苦痛感如同一柄尖锐的长针,刺入他的大脑。
……这些温暖不属于你。
回去,回去,回去!
他重复着这样的想法。他连做梦都怕,连触碰到一丝温暖都会觉得不合时宜。
“神灵……快让我离开这里……”
“神灵……!”
苏明安再一次地试图找到出口,可无人应答。
他感到眼前的世界像漩涡般开始扭转,七彩色的斑斓布满了他的视野,椅子、桌子、窗户都在他的眼前狂舞,直到他的意识陷入了一段时间的空白。
再度睁开眼时,他躺在床上,玥玥已经不在房间里。
门外传来极轻的讨论声,苏明安却能清晰地听见。
“……他的精神状况还是这样吗?”吕树的声音。
“是。他总是以为自己还身处世界游戏,心理医生都觉得他病得很严重。他刚才和我打了一会游戏,又突然昏了过去。”玥玥的声音。
“还是催眠吧。既然药物调整一直没有用,只能让他忘掉那段记忆了。”山田町一的声音。
“我知道。路有一些路子,他认识一些靠谱的催眠师,国外的。”吕树的声音。
“哈哈哈……路有一些路子,这话听起来好搞笑……”
几个人笑起来,似乎想要调节气氛,但笑声中只有苦涩。
苏明安透过门缝,看着门口的几人。
吕树看起来状态不错,穿着运动衫,脸颊红润,竟然还高了几厘米,看来是有了充足的营养。病也治好了。他的身后跟着一条白色的萨摩耶,狗狗笑起来很可爱。他居然连宠物都开始养了起来。
山田町一大大方方地穿着洛丽塔裙。他的神情看起来很阳光,初见时的阴郁已经完全褪去。他不再是那个因为女装而被指责到跳河的高中生。他手里拿着画板,似乎要去写生。
旁边还站着莫言和林音,他们也穿着厚实的衣服。皆是脸色红润,衣装整洁。林音的背后还背着一把吉他,看起来是要去上吉他课。
……他们都得到了幸福。
苏明安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他望见了自己堪称瘦骨嶙峋的手,望见了自己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凸起的青筋,然后他微微笑了。
……真好。
神灵啊,你构造的未来并不能打倒我,它反而使我感到幸福。
接下来,他试图一边到处走,一边找到离开幻梦的办法。吕树他们一直陪在他身边。
所有人都默契地绕开了有关过去的话题,没有人在他面前提及世界游戏。他们欢笑着,共同维持着温馨的假像,谁都假装没有看到苏明安口袋里的抗抑郁药。
每当苏明安拿起锋利的东西,他们都会十分紧张地凑过来,帮他接过,仿佛生怕他自残。每当苏明安开始呼喊神灵,他们都会沉默在原地,以一种静默的、尊重的态度,等他呼喊完,然后给他递上药。
……这让苏明安觉得,他仿佛是一个苍白的人偶。随着某种存在而不显形的丝线行动,
每当他看到吕树欲言又止的眼神,看到山田町一眼底掩埋的悲伤,看到玥玥沉静而麻木的视线,他的心都会开始不由自主地抽痛。
……你满足了吗?
……你真的满足了吗?
他无法确认这一点。
他无法给予一个肯定的答桉。
人会有私欲,于是利己主义虽然不能放在台面上赞颂,但大多数人内心都极度认可着这个观念。这让他们觉得救世与他们无关,更不能损害他们的自身利益。假使要他们承受反复死亡的痛苦,还不如服从高维统治自己的家园,借此能力沉醉于众人的狂热追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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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苏明安想,偏偏他觉得有些理想高于私欲。
他也是人,也会时常叩问自己是否值得。但每当他感到困惑,总会被他人的善意拉住,哪怕这些善意相比恶意,微小到难以察觉。
所以,谁会相信一个人能毫无私心地为世界奉献呢?
就连苏明安自己都快要不信了。
但他就是没办法放下。
如果说死亡回档的权柄是翟星文明最后爆发的挣扎,是人类种族最后送出的终末之火,他在得到这个馈赠的刹那,就无法对它置之不理。他无法欺骗自己,让自己成为一个作壁上观、放纵自我的人。
他不能让自己成为爱德华,也不能让自己成为水岛川空。他是苏明安,只是苏明安。
他回头,望向他们。看见林音拿起照相机,笑着给他拍照,吕树摸着萨摩耶的头,玥玥叼着巧克力棒,眯着眼笑着。江边的风吹过他们的发丝,黑的白的纠缠在风中,卡察一声,笑颜定格成花。
苏明安就在这江风中微微笑了,仿佛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太阳花。
……所以善意如同裂缝中斜斜洒入的阳光,越黑的地方越珍贵。
……所以他构造了一个灯塔,让自己成为了一个符号。无数次濒临崩溃又再次前行,无数次挣扎于恐惧、孤寂与痛苦。
所以他无法逃走。
……
在路过跨江大桥时,苏明安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孤独地坐在大桥的栏杆上,眺望着河上穿梭的渔船。他穿着卡其色的风衣,衬衫依然没塞好,江边湿润的风吹着他的衣袍,脸上是一种沉寂而老去的表情。
苏明安走到他身边,静默着,陪他一同看流淌不息的大河。
那个人望了苏明安一眼,很轻很快地收回了视线,仿佛被烫到了一样。
他们在这里看了许久,直到夕阳坠成最后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