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崔郎君说到崔家被盯上了,我想起来,当时有人来探望过三管事。”
“谁?”
“不知是谁。”宗涵道,“拿的是洛阳府的牌符,问了三管事几句话就走了,交代那一百杖要轻轻地打,当时我以为是崔家使了关系,还想着与我叮嘱一声就好的事,何必麻烦洛阳府。现在想来,那人可能是什么暗探。”
崔洞道:“你是说三管事,叛了崔家?”
“那种贱人反复无常,不稀奇。”
崔洞恍然大悟,想到了全福方才说的话,知道春枝的事原来是被三管事捅出去的。
问题是,崔家还有多少事早就已被告发了?
天子洞悉了这么多大大小小的事,却隐而不发,还亲到寿安县,要做什么?
崔洞额头上冷汗便流了下来,连忙翻身上马,疾驰回去找崔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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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安县署前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朝廷重臣。
终于,他们得到了天子的召见,鱼贯而入,走进那逼仄的公堂。
薛白站在那公案后,依旧穿着那一身布衣,衣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
“圣人万安!”
“臣等救驾来迟,请圣人赐罪!”
薛白一言不发,目光看着堂中被捆着的一对人,正是胡不归与他的管事。
百官们也只好纷纷看向此二人,都是聪明人,不用问也知道他们是谁。
崔祐甫沉吟着,先开了口,道:“想必这就是冲撞圣人的两个罪魁祸首?”
他是不愿事情闹大的,遂用了“冲撞”二字而非“刺杀”,把二人定为罪首,也是希望不要牵连更多人。
“嘭!”
薛白一拍惊堂木,忽然发了火。
“来,把你们方才对朕说的话,与百官们再说一遍!”
“草民该死!草民该死!”
胡家管事已经吓得shī_jìn 了,魂魄也丢了,瘫在那儿,除了该死什么也说不出来;胡不归也没好多少,除了还不停地冒汗,整个人就像一坨死肉。
“不说?朕替你们说。”
薛白丢掉了手里的惊堂木。
“朕查不了这个案子,因为不会有证据,农户们是拿到了春苗贷赌个精光才借的高利贷,在这寿安县,胡公说的话就是法!”
“嗝。”
胡不归听得这话,一口气上不来呛了一声,两眼一翻,径直吓晕了过去。
“臣请诛此獠,以儆效尤。”
“杀他简单。”薛白道:“这些年,被他们强抢豪夺的田地怎么办?被剥掠的农户们怎么办?诸君可有章程?”
百官们当然有人知道,但薛白才问完,已有人站了出来。
众人目光看去,赫然发现这是新任的洛阳尹,张巡。
张巡迁任洛阳尹的任命就只是前几天的事,彼时还没人反应过来,现在联想到今日的大案,朝臣们才明白天子是早有预谋。
“臣上任以来,查访了各县的田册、丁册,发现寿安县令贪赃枉法,罪行累累,臣请一一核对。”
“允。”
“陛下,是否先回东都……”
“就在这里核对。”
张巡遂招手,让人把寿安县令押上来,同时搬来了数十册的文书。
崔祐甫见状,知道避不过去了。
事实上,大家都清楚,天子要解决的不是一家一户的问题,而是大唐立国百数十年积累的弊疾,这是块硬骨头。
他原本想徐徐图之,但现在也只能陪着硬啃。
时间一点点过去,张巡竟是极有耐心地辨别寿安县记载的田亩数量与真实的数量,并分析那些逐年递减的田亩去了何处,再往下,便扯出官绅勾结的问题。
正在此时,有人道:“赠光禄少卿崔璩求见。”
“崔璩是崔行功之曾孙吧?华州刺史崔之子。”张巡似在回想,喃喃自语道:“他叔父崔铣娶的是中宗皇帝之女定安公主。”
这又是在有意无意地表明,他是有备而来。
那些朝中与崔家交好,有心想要替崔家说话的官员们便不得不掂量一二了。
崔璩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入公堂,颤颤巍巍地对薛白见了礼。
“老臣无能,虽已致仕,也该看顾一方。可未能尽心,使陛下在寿安县受了惊吓,罪该万死。”
博陵崔氏的辉煌虽然已衰退,但至少在崔璩上一辈,还是封公封爵,陪葬帝陵。崔璩说出这一番话来,姿态已算是低的了。
薛白道:“朕受惊吓事小,寿安县的官署欺虐百姓才是大事。”
崔璩看了眼那一撂撂田册,知道里面必然也有崔家与县署勾结,兼并田地且以不法手段避免税赋的罪证。
怪不得让崔洞送来县令的罪证,天子根本不屑看一眼。
“老臣以为,春苗贷是善政,此獠万不该为私欲而毁百姓生计,进而冲撞陛下。”崔璩没有太多犹豫,缓缓开口说起来,“此番,寿安百姓遭了大难,崔家愿捐出钱粮、田亩,弥补百姓们的损失。”
这话很直白,也没有任何高明的地方。
但有用。
薛白深深看了崔璩一眼,点了点头。
“朕来,不是来问你讨钱的。”
“臣绝非此意……”
“朕也没有受伤,你不必自责。”薛白道:“你虽致仕,但深谋远虑,当为大唐中兴出谋划策。春苗贷能引出这样的变动,就此,你也上一道折子来。”
崔璩道:“臣遵旨。”
“朕乏了,摆驾回宫。”薛白随手指了指地上跪着的寿安县令、胡不归,以及胡家管事,道:“斩了。”
他说的很少,没有定罪。
杀了三个罪首,事情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但今日到底是刺杀还是冲撞御驾,薛白要看往后的心情再决定。
这次无非是他以身入局,向天下表一个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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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崔璩上了一道奏章,自言崔家因祖辈积累、拥良田万顷,然环顾乡里,贫者已无立椎之地,深忧大唐土地兼并日重,租庸调制度崩坏,请求改税制。
为表支持天子改革之决心,崔璩毅然决定把家中田亩献与朝廷,以便朝廷重新丈量田地、清查人口。
薛白对这封奏折很是重视,立即发给宰相们商议。
颜真卿、杜有邻都很赞同崔璩的看法,之后举行朝议,张巡、元载等人都是大力支持,连崔祐甫也是认同。
于是,朝廷再次做出了一系列的调动,将当年外放往各地历练的一批财税官员纷纷调任回朝,其中包括如今在盐榷、茶榷变革上已颇有成效的刘宴、第五琦。
依薛白的想法,希望能彻底废除租庸调制,将税制简化为田税、户税,再加上商品税与盐茶酒铁等特殊商品的专赋。
原则上是有多少田地就得交多少的田税,有多少丁口就交多少户税,而这里面又涉及到极多复杂的问题,诸如征收谷物、布匹还是直接征收金钱,接着又引出脚费与如何折算。
但不论如何,他终究是开始了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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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兴四年的下半年,新的税法还在制定,尚未颁布下去。
颜真卿每日忙于这些事,短短两月间,额头上又添了许多皱纹。
终于,在这年十一月,他抱着一摞厚厚的书卷到明堂求见薛白。
“陛下查看之前,当知,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税制。”
“是。”
薛白目光落在那让人赏心悦目的颜楷上,他对此是抱有期待的,因这本就是他在两税法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良而来。
“租庸调已是不变不行,无论如何,我们都只能向前走。”
说着,薛白摊开了那书卷。
先大概扫一眼,简单的税法设计起来还是写得密密麻麻。
正要仔细看,颜真卿又拦了拦他。
“大唐经过战乱,陛下登基未久,朝廷还不能完全掌控各地的户口、田亩籍帐,地方官员乃至节度使,军政大权在握。陛下这一旨诏令下去,初衷虽为安民,却可能使他们借此名目摊派税赋,到时地方上租庸调与新税并存,则民不聊生。”
薛白问道:“那丈翁以为,该如何开始?”
颜真卿闭上眼,犹豫了很久。
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不得不提出这样的意见。
“陛下可派出劝农使,出使天下各地,清量田亩、检括逃户,此事当以河北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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