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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5章 顽疾(1 / 2)

正兴四年,癸卯兔年。


上元节,洛水河两畔组织了盛大的庆典,除了燃放烟花、爆竹之外,还有打铁花。


这在当世是十分新奇的表演。


薛白在偃师时就从舞阳私贩大量铁石来炼,他虽不太懂铸造工艺,胡乱说了几个大方向,这么多年过去,铁匠们学着筑高炉、建风匣,工艺还是有了很大的进步,顺带也有了这样的花活。


是夜,天津桥横于洛水之上,桥边搭起了一个丈余高的花棚。


花棚有两层,远看是圆的,实则是八角形。


“你们可知这花棚为何是这形状?”


“为何?”


“圣人在潜邸时,命天师李遐周造火药、炼铁器,因此这打铁花与道家渊源甚深。这八角花棚便是个八卦,所谓一元生两仪,两仪生四象……”


说话的一群人穿的都是同样的蓝色布袍,衣着不华贵,却很干净,正结伴出游。


这是洛阳府各个县学的廪生。


他们既不是能入学国子监的权贵子弟,也不是才名闻达于州官的才子,大多都是读书勤奋、天赋也好的普通人家子弟,去岁得以多了一条出路。


袁志远便在其中,听了同伴侃侃而谈,不由问道:“林济,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林济是廪生中最年轻的一个,却每天都一副苦大愁深的表情,闻言还未回答,已有旁人替他说了出来。


“因为林济也是从偃师的‘济民社’出来的。”


“济民社?”袁志远道:“怎有棚社起这样的名字?得避讳太宗。”


他是世族家里的奴隶出身,对民间之事听说过的少,懂得的各种讲究却多。


林济道:“济民社虽没避太宗的名讳,行的却是太宗皇帝的志向。”


说着,他指了指身旁的几个,又道:“这次童试,洛阳府中榜的有好几个都是济民社养大的,我们都是流民的孩子,原本是饿死荒野或被卖为奴婢的命,是济民社养大我们,供我们读书。”


袁志远对此好奇起来,正要再问,前方忽然响起一阵欢呼。


“好!”


他抬头看去,只见一群光着膀子的大汉正齐力推着一个大风匣。


之后,打花者手捧长长的花棒,舀起铁汁,迅速跑到花棚下,另一打花者也拿起木棒,与他那盛着铁汁的花棒猛地相击,铁花遂冲天而起。


“好!”


袁志远也跟着叫了一声,一开始声音不大,随着洛河上的火花愈发明亮,他的声音渐渐增大,终于放开了喊。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


明堂上,薛白也在看着洛河,那璀璨灯火离他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站在他身边的李遐周穿着宽袖的道袍,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以我们现在的冶炼工艺,陛下说过的那些物件,慢慢总能造出来的。”李遐周指着远处打铁花的情形,“贫道可不只是弄出了这花活。”


薛白问道:“有什么新进展吗?”


“锅炉。”李遐周道:“贫道感觉有了锅炉,蒸汽机也许也快要有大进展了。”


“嗯。”


薛白想再指点李遐周一些什么,可想来想去,懂的一点皮毛早也说过了,剩下的只能慢慢摸索。


这种事经历了很多次,有时候分明觉得离突破就差毫厘了,可数年间都突破不了。


不管怎么说,有进展就是好事,薛白就知道有了自己的指引,生产力的发展是有所提速的,虽然很多东西得经历很长的时间才能看到成果。


至少这让他有自信执政生涯里让大唐走向强大,哪怕不做变革、不去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只凭借着生产力的发展,也能让他得到一个明君的评价。


他也许可以放松下来,享受那个会慢慢到来的盛世。


可每当这么想的时候,薛白反倒会感到空虚,觉得自己失掉了上进心。


他有时仿佛能看到,哪怕有朝一日,自己治理出了一个极强盛的大唐王朝,他脑海中甚至都有画面,火车纵横过广袤的疆土,万里之外都在传唱大唐的诗篇。


可愈演愈烈的阶级矛盾不解决,一个强大的王朝却没有与之适配的制度,只怕会像一个越造越大的炸弹。等到爆炸的时候,分崩离析……


“嘭!”


一团烟花在薛白面前炸开,洒落漫天流光。


上元节这样过去。


年轻的天子迎来了他登基执政的第四个年头。


此前那些年,该打下的安定环境已有了,休养生息、注重民生农业之诸事也做了,生产力的发展处于一个徐徐渐进的过程……变革的时机已逐步成熟。


只看薛白还想不想大刀阔斧地改变了。


~~


寿安县。


老袁头蹲在官府给他分配的百亩田地边,有些发愁。


这地不算好,其实算是荒地,远不如崔家让他种的那些良田。


当然,他要种也是能种的,可算了一下,租耕牛,买农具,挖渠引水或挑水浇灌,于他而言是不小的负担。


思来想去,他便想到了杜五郎与他说过的春苗贷。


虽担心再借了钱又遇到灾年,重复过去的不幸,可他还是咬咬牙决定干。


第二天,老袁头起了个大早,天不亮便出发去往县城。


抵达县衙时,只见大门对面的街上已蹲了不少农户,他遂过去,问道:“你们也是来借春苗贷的?”


“是哩,原本县里有个吏员说,到丰汇行也能弄,可他不在,我们也不懂该怎么办。”


“谁来着?”


“邵文远,据说是和小寡妇好了,被人夫家浸猪笼了。”


“那我们去丰汇行?”


“我昨日就去了,说是县署会派人送到各个村,与牛一起。”


正说着,县署大门终于打开来,有吏员摇头晃脑地出来,见这边聚着许多人,上前叱道:“聚着做甚?要闹事不成?”


“差爷,我们是想来问春苗贷……”


“都说了!各自在乡里等着,县里会派人,拉着牛,载着农具到各个村里,谁让你们跑到县署里来了?!”


这般一说,众人便各自要散去。


老袁头见状,也就跟着他们散了,准备回村里等着。


没走几步,迎面恰遇到一顶轿子晃晃悠悠地过来,旁边一随从上前道:“老袁头,你怎么在这里?”


“小人是来借春苗贷的。”


“等着。”


那随从便返回到轿子边说话,老袁头目光看去,原来是主簿宗涵。


宗涵吩咐了几句,那随从应了,便向老袁头道:“主簿关心你,让我带你去。”


“谢哩,对了,果真是年息一分?小人的田地荒得很,就怕万一还……”


“年息一分或二分,那是依着田亩申请的,随我来吧。”


“好哩。”


老袁头也就随着对方到了县南城的丰汇行。


那随从入内,道:“宗主簿让我来的,这是响水村的,要借春苗贷。”


“响水村县署已一并支了钱发放各户。”


“他分田分得晚了,没算他的。哦,是去年归乡落籍的。”


“田契。”


老袁头见要田契,便觉这一幕似曾相识,看着对方伸过来的手,担心自己还不上,反把田又弄没了,问道:“真是一分的年息?”


“年息一分,随秋税起征,年底纳足,若遇洪涝、旱灾,可宽限一年。”


那丰汇行的伙计一板一眼地说着,脸上始终没太多表情,但老袁头若没听懂,他也会再说一遍,末了,让老袁头在契书上按了手印。


不多时,老袁头就捧着一袋钱出了丰汇行。


他依着旁人交代过的,回到响水村等了两天,果然,官府便派人来出租耕牛、农具、春苗。


老袁头算了一下,他贷来的钱置办完这些,把田亩种上,还能剩下一半,正可过到秋收,今年不用纳租庸调,还了春苗贷,若还剩一些,明年的日子就好过了。


但并非每个农户都像他这般幸运。


“听好了,朝廷也没那么多钱,现在还没领到的就是没赶上。”


那县里的小吏这般说完,便守着耕牛坐在那,只等农户们拿钱来租,偏是那些农户都没借到春苗贷,交头接耳的,不知怎么是好。


老袁头离乡多年,与他们并不相熟,急着赶耕牛走了,并不多管闲事。


到了次日,他碰到乡亲,则是都已借到了春苗贷,纷纷开始耕作。


一问之下才知是县里又来了人解决此事,都说是“与春苗贷差不多的”,也是按了手印,押了田契便能领钱。


老袁头道:“是这么回事哩,你们可方便,不必再跑一趟县里。”


过了两个月,老袁头在山里挖了不少的野菜,去到县学看儿子。


县学虽给了食宿,袁家终究是不富裕,袁志远平素也接些给人写写算算的小杂活,挣些钱贴补用度。好在如今东都商贸兴盛,洛水两畔总能找到活计。


总得来说,他们吃穿用度不如在崔家时奴隶的待遇,但胜在过得有希望,有尊严,倒也乐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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