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小路登上锦屏山,有一处负阴向水、风水绝佳的宝地,是崔家的祖坟所在。
墓室山门前搭了几个茅屋,穿过茅屋后的小林,能够望到山脚下罗星排列的村庄、宅院,全属于崔家所有。
一位身穿白色麻袍的老者正坐在山石上闭目养神,乃是崔家长辈,崔璩。
崔洞好不容易走来,有些气喘,上前执礼道:“叔翁。”
他往山下望去,才发现这里能望到他们聚会的竹林雅舍,若有一个千里镜,那就更清晰了。
这般想着,崔洞目光一转,瞥了眼那伺候崔璩的老仆,竟真见他旁边的盘子上有个长形的匣子。
“祖宗造业,子孙祸福均受。你等生在崔氏,享祖辈荫护,可若祖德不修,余荫也就尽了。”
“是。”崔洞道:“谨尊叔翁教诲。”
既说到了祖德,他便说起了崔泾利用他的朋友以掩盖错误之事。
崔璩听罢,缓缓道:“老朽耳背,没听清你方才说的是谁?”
“吉绩,是孩儿的朋友。”
“你方才写了一首诗给元校书吧?”
“是。”崔洞应道。
崔璩问道:“那你可知,崔家为何把元校书请来?”
崔洞道:“不知。”
“就是为了辨认你这个朋友吉绩。”崔璩看向自己的老仆,道:“把元校书辨认的结果给他看看。”
“喏。”老仆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条,展开在崔洞面前。
崔洞目光看去,只见上面写着“杜五”二字。
他不由道:“这是何意?”
崔璩道:“你识得皇甫冉,岂未听闻过春闱五子?”
“叔翁是说,他竟是天子挚友……杜五郎?”
“以你的聪明,真看不出来吗?”
崔洞苦笑道:“我交友只在乎志趣相投,从未猜过他的身份。倘若真看出来了,只怕他也不会与我交好。”
“我问你。”崔璩抬起手,指了指极远处的洛水河边,道:“那里是崔氏的田地吗?”
“不是。”
“七十年前,崔家先祖被来俊臣迫害,卖掉半数田亩,打点通融,武后才至锦屏山,题‘锦屏奇观’四字。我阿爷说,来俊臣第一次来时也是坐在那间雅舍里,不动声色。”崔璩缓缓道:“你能听懂老朽的话吗?”
“叔翁是担心我引狼入室了?”崔洞道:“可杜五郎绝非来俊臣那般酷吏。”
崔璩叹息,道:“事不在来俊臣或杜誊,而是站在明堂上的天子,与当年的武后是一样的心意啊。”
崔洞道:“那我该如何做?”
“崔家不贪权慕势,不学人攀附权贵,送走这尊大佛吧。”崔璩道,“记得,凡是你给得起的,都可以给他,算是不负你们相交一场。”
崔洞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凡崔洞给不起的,崔家就不能给杜五郎。
“叔翁,那崔泾一事呢?”
崔璩向老仆道:“你随三十九郎去查,莫让族中出现一两个败类。”
“喏。”
崔璩独坐在那,过了一会,有仆人过来,禀道:“阿郎,县主簿过来了。”
~~
杜五郎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在雅舍中,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事。
之前,达盈奚奚说谢他“不攮之恩”,一度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圣贤,可同样一件事发生,他却没改变那个春兰的命运。
说白了,人家的命如何,与他就没有半点关系。他什么都不是,有他或没他,崔泾都是常年对婢女们始乱终弃。
想着想着,再一抬头,杜五郎发现外面有个人影在偷看自己。
他遂追过去,唤住了对方。
“砚方?还真是你,你随我过来。”
杜五郎快走几步,扯着砚方到了竹林里,决定再劝一劝他。
薛白说的对,要改变这样的世道得从废除奴隶制开始,可以先竖立一个典型试试。
砚方有些害怕杜五郎,低着头,小心地把袖子扯了回来。
“吉郎君。”
“我问你,你真的不参考了?”杜五郎道:“你到底怎么想的?为何突然改变了心意?”
砚方犹豫着,低声道:“我是想来告诉吉郎君,春兰并不是被你害死的。可我若说了,郎君能替我保密吗?”
“放心,我不会说是你告诉我的。”
砚方迟疑了片刻,道:“春兰被推到河里,另有旁人所为。”
“谁?”
“是三管事推的。”
杜五郎愣了一下,问道:“三管事为何要推她到河里。”
“我……不知道。”砚方道:“吉郎君让三十九郎把三管事捉起来一问就知道了。”
说罢,他欠了欠身,转身就跑。
杜五郎本想说考试的事,可他已经跑掉了。
又等了许久,崔洞终于见过了长辈过来,杜五郎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是三管事杀了那个婢女。崔洞当即就让人把三管事拿下审问。
一番折腾,三管事见事情败露了,终于承认下来。
“是,小人认罪,是小人把春兰推进河里淹死的。”
“你为何要这么做?”
三管事微微抬眼,往崔泾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没敢招出真正的原因来,而是道:“小人想要春兰给我当小的,那小贱人心大得很,不肯,小人怀恨在心,淹死了他。”
崔洞大怒,亲自上前一脚踹翻了这管事,勒令道:“将他送官。”
仆役们便扑上去,把三管事五大绑起来带走。
砚方低着头站在后面看着这一幕,眼看崔泾还好好地站在那,不免有些后悔起来,生怕那吉郎君把自己招出来。
杜五郎却是想到一事,跟上三管事,道:“慢着,我问你一件事。”
“吉郎君请说。”三管事虽被绑着,却还是点头哈腰。
“我问你,你在县署时与砚方说了什么,他忽然改了主意。”
“小人什么都没说哩。”三管事干脆应道。
杜五郎不免失望,接着又听了一句奇怪的话。
“自古哪有贱隶科举的,吉郎君何必依着他胡闹?若想要他,与小人说声,小人也就办了。”
“什么意思?”
杜五郎一愣,就见到这三管事给他抛了个谄媚的眼神,眼神中包含的yín 邪之意让他颇不舒服。
等对方都被带走了,杜五郎都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意思。
直到他再看向砚方,发现砚方颇害怕地避开他的眼神,他才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不会吧?他不会以为我是……”
~~
感到那位吉郎君又在看自己,砚方连忙低下头避开。
他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才好了。
去县署之前,他原本也以为跟着吉郎君就能出人头地,但在县署的遭遇猛地把他打醒了。
在这个最看重家世的世道里,一个贱籍怎么可能考科举?吉郎君又算什么人物,怎么可能有办法完成这件事?而且,吉郎君出的题,根本就不像历年的科举试题。
那,吉郎君为何要帮他呢?
还是三管事给了砚方答案。
——“我知道你腚痒了,迫不及待想跟着吉郎君走。”
当时砚方听到这句话,转头一看,正见吉郎君在与崔洞勾肩搭肩,顿时明白了过来,这两人原来有断袖之癖好,所以,崔洞才会把他送给吉郎君。
此事,他不是遇到一回两回了,崔泾那些狐朋狗友常常就开类似的玩笑。
“哈哈哈,崔家不给四十三郎配通房丫鬟,却配了这俊书僮,看来长辈们是低估了四十三郎啊。”
这才是砚方这辈子所面对的现实。
相信旁人会助他去考科举,那是他太过天真,才会差点相信。
当憧憬破灭,他终于认命了。
他承认自己眼高手低,承认给崔泾当书僮已是他莫大的幸运,至少崔泾没有断袖之癖,且书僮是他们这种贱隶能有的体面的差事了。
若不是因为春兰的死,砚方原本已打算老老实实一辈子给崔泾当书僮。
可他还有一丝不甘,他想与命运争一争。
春桃私下曾告诉过他,春兰是被三管事推到河里的。而他则知道,这件事是崔泾吩咐三管事做的。
砚方想了很久,今日才计上心头,准备借着崔洞、吉郎君之手,除掉三管事。他则投靠更有前途的崔洞,找机会补管事的阙。
但事情好像没有很顺利,关键时候,崔洞被带走了,他因此又被吉郎君盯上了。
“砚方。”
砚方加快脚步,想逃,可那个吉郎君已跑着追了上来,将他拦住。
“你可是不相信我能帮你,才改变了主意。若是如此,我不妨告诉你我的身份。”
“吉郎君,我没有才学。”
“我不姓吉,姓杜。我姓杜名誊,乃是当今天子的至交好友。”
杜五郎说着,挥舞了一下双手,显出与年纪不相符的少年气来,又道:“我没有骗你,我能让你考试脱籍,因我们要兴科举、废奴籍!”
砚方被吓到了,愣在那里,脸色发白。
杜五郎道:“兴科举、废奴籍,这是一条陛下亲自走过的路,‘世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噗通”一声,砚方拜倒在地。
他不敢相信自己能有这么幸运,可他太迫切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像是溺水之人捉到了救命的稻草,便要一把捉住。
“苍天开眼,终于肯眷顾我们这些活得像蝼蚊般的贱民了。”
“你能再为天下贱籍树个典范吗?”杜五郎道:“我得看看你的才学。”
“好,小人随身带着,请郎君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