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放心,含嘉仓城固若金汤,唐军并没有炸进来。”
安庆和刚才就在城隅观战,对此很有信心。至于洛阳外城的各处城门他也巡视过一遍,并无任何异常,详细禀报之后,他道:“李遐周虽是内应,但他有一件事却正好说中了,阿爷很快要渡过险厄,成为真龙天子…”
“你听。”安禄山道,“什么声音?”
安庆和倾耳听去,道:“那是阿浩在含嘉仓城杀敌的声音。”
“不,不对,扶我去明堂,我要过去看。”
因为忌讳李遐周动手脚,安禄山原本是不敢去明堂的,可今夜,他很想看薛白是如何败亡的,而且眼睛越来越模糊了,他得多看看。
安庆和遂安排了好几个宫中力士,抬着安禄山去往明堂。
他们从后寝区域穿过烛龙门,到了前朝区域,一直登上明堂的第三层,凭窗眺望,可望到含嘉仓城那边的火光。
“阿爷你看,唐军还困在里面。”
安禄山已经听不到方才那几声有些近的惨叫声,依稀能望到火光,喃喃道:“真美哩,像长安上元夜的灯花,我好想念长安。可我的脚已经烂喽,跳不了胡璇舞,圣人却还在打鼓。”
“阿爷放心,阿兄信上说已快要攻破潼关。”
“我许久未见到贵妃了,她真美哩,我的眼睛快要坏了,这之前我想要她。”
安禄山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隔着数百里的距离闻杨贵妃身上的香味,并因此陶醉。
“什么人?!”明堂下方响起了喝问。
“严庄求见圣人!”
安禄山指向大殿当中那座金灿灿的龙椅,道:“我看到它在那里了,我要坐在上面见严庄。”
过了一会儿,严庄脚步缓慢地登上了明堂。
安庆和目光看去,见他身后跟着不少人,皱了皱眉,上前伸手拦住严庄,道:“严相方才是从烛龙门过来的?”
“是,臣本想到亿岁殿求见圣人。”
“既然如此,为何没有通传?”安庆和道:“我带阿爷到了明堂,你是如何擅闯宫城的?”
严庄竟是不回答,而是反问道:“四郎为何将圣人带到明堂,欲挟制圣人吗?”
“你说什么?”
安庆和一愣,忽留意到了严庄衣袍上带着血迹,他猛地反应过来。向后跳了一步,大喊道:“来人!严庄反了!”
随即而来的是破风声,严庄身后的士兵一刀劈下,若非安庆和恰巧反应过来,此时已是刀下亡魂,他用力吹响哨子,于是各个城头有了鼓声回应,一队队大燕禁卫往明堂赶来。
“杀!”
严庄向后退了一步,他带来的士卒杀上。殿内护卫立即迎上,挡住他们。
“保护阿爷!”
安庆和连着退了许多步,退到安禄山前面,把那些内侍也推上前去挡刀,自己则打算带安禄山避到安全处。
然而,他用力一扶,那三百余斤的身子竟纹丝不动。
“扶我!”
“阿爷也使点力啊!还不来扶?!”
“噗。”
安庆和还在努力,忽感到脖颈一凉,转过身一看,只见是方才被他推到一边的李猪儿把什么东西放到了他脖子上,此时还伸着手。
“阉奴,还不…”
李猪儿举起手,原来手里竟拿了一柄小小的匕首,上面带着淋淋鲜血。
安庆和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捅了一刀,血顿时从伤口狂喷而出。
没等他动作,李猪儿愣生生又是一匕扎下,刺进他的锁骨处,被他用肩胛卡住。他想杀掉眼前的叛徒李猪儿,却感到气力在迅速流逝。……
“是阉奴啊!”安庆和努力大喊着,提醒安禄山。
之后,他奋力向前一扑,把李猪儿扑倒在地,试图反杀。
“啊!”
李猪儿通过尖叫来宣泄心中的恐惧,他被安庆和那披着盔甲的沉重身体压住,以为自己要被安庆和杀掉了,可过了一会,才发现安庆和死了。
他好不容易,才把匕首拔出来,之后努力从尸体下爬出来,欲杀安禄山。
“呼——”
迎面却是一刀劈了过来,虽没劈中他,但只差之毫厘,刀锋将他的脸划出一道血痕。
李猪儿骇然又摔倒,抬头看去,只见安禄山坐在龙椅上,手持一柄刀,正用那浑浊的眼珠看着他。
“阉奴!你敢害我?!”
暴怒之下的安禄山显得极为可怖,满脸的肉像是虬枝峥嵘一般皱起来,杀气毕露。
李猪儿控制不了自己对安禄山的恐惧,手指像失去自主一般,无论他有多想要发力,却还是握不住那匕首。
“我饶你的性命,给你起名字,亲手阉割你让你陪在我身边,你竟敢害我?!”
若不是脚烂了安禄山便要扑上前杀人,但此时只能坐在那里,身子前倾,疯狂地挥舞着手里的刀。可他的肚子太大了,前倾时压到了肚子,无法俯得太深,每每被肚子弹起些许。
于是那刀劈下,正劈到李猪儿胯下。
“啊!啊!”
李猪儿恐惧地尖叫,而更让他觉得可怕的是,安禄山竟觉得那些所做所为是对他好的。怎么不是呢?猪是拜火教的战斗神,安禄山是把他当成义子来起名的。
可他只觉得恨。
他每天喝很少很少的水,可还是有好几次得要排尿。蹲在那时,哪怕他很努力了,也无法控制住那股温热淌到大腿上,浸湿衣裳,浸到他挨了鞭子而破开的伤口里,屈辱、剧痛。
鞭伤常常因此发烂,他有时得自己把烂疮刮掉。
前几个月,李遐周给他施了一些药,另还给了他一个漏斗。
“贫道很擅长治胯下之疾。”
有一次,李遐周半开玩笑地这般说。李猪儿便应道:“可是四郎挂了兴阳蜈蚣袋,不见效果,还有些烂皮了。”
“是吗?他未与贫道说。”
“四郎怕丢了面子,不愿说。”李猪儿道:“我是瞧见他与宫人私通了。”
“你瞧得倒细。”李遐周问道:“你怎也不说?”
“道长待我有恩。”
那次之后,又过了半月,他们恰好聊到了一件事。
“你识字?”
“道长莫看我这样,我也读书哩,近来还看了些很深的书,却有许多地方不懂,不知向谁请教。”
“什么书?”
“说税法的哩。”
两人遂在暗中有了更多的来往,直到某次李遐周为李猪儿处置新的鞭伤,无意般地叹道:“这样下去,安禄山若不死,你便要死了。”…。
“死吧!死吧!”
明堂中满是血色,安禄山因为愤怒眼睛里已布满了红血丝,像是没看到李猪儿般,只顾乱劈,那刀一次次地劈在他的胯下。
混乱中,有人拽住李猪儿的后领,将他拖出了这个危险的处境。
随即是愈发密集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有叛军在呼喊着“保护圣人”,但更为整齐有力的却是另一种声音。
“王师入城,贼首已擒,敢妄动者杀无赦!”
明堂外暂时静了一下。
同时,有一人缓缓登上了明堂,于是殿内也稍静下来。
安禄山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抬起头来,向来人的方向看去。
因愤怒而激得血气上涌,他那不大的眼睛里血丝密布,脓水像泪一般流了下来。
依稀却还是看到来人有着极为优越的轮廓,扑面而来地,让他有种很熟悉的嫉妒之感。他努力想要看清楚对方,眯了眯眼,顿时一阵刺痛。
“不!”
安禄山感到眼睛要因对方的样貌而瞎掉了,不愿再看,嘶声喊道:“不会是你,你不可能到这里来。”
“为何不能?”对方平静地问了一句。
“薛白?!”
安禄山听得那声音,惊了一下。
与此同时,远处的含嘉仓城中的喊叫陡然拔高,有大火在含嘉仓熊熊燃起。安禄山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望到半边天空如白昼一般,刺得眼疼。
待他再一回头,明堂内的火烛在瞬间被人熄了,只剩一片黑暗。
“谁灭了灯?!”安禄山大怒。
没人回答。
“薛白!你想偷袭我吗?!”
“你是这般想的?”那个平静的声音更近了些。
“不,你不是薛白,薛白已经烧死在含嘉仓城了,我看到了,我亲眼看到了。”
安禄山忽然嘿嘿憨笑起来,手中的刀乱舞,不让人近身,嘴里哇哇乱叫。
“我瞎了,我知道是我瞎,可我瞎之前看到薛白烧死了,其它一切都是假的!我看不到,看不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