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
城中还在清点着战利品,不时响起几声欢呼,薛白却已走进了昏暗的牢房。
他能听到令狐潮在里面咒骂着。
“薛白、张巡,我要让你们不得好死。”
“你活着才能做到。”薛白随口说着,走进了牢中,丢了一个酒囊进去,道:“我有事想问你,你是捱着极刑招供,还是一边好吃好喝,一边与我聊聊。”
令狐潮满怀恨意地看着他,咬牙切齿道:“我是不会说的。”
“你想清楚。”薛白道:“我们都知道,你是个软骨头,否则也不会附逆了。莫等受了刑开始后悔。”
“你们杀了我妻儿!”
薛白摇头,转身往外走去,同时向姜亥招了招手。
他看透了这些权欲熏心之人,只要有权力,他们从来不会缺妻子儿女,因此自私自利,肯定是捱不住酷刑的。
令狐潮见他走远,忽然问道:“我若回答伱的问题,你给我什么。”
“放你回叛军之中,你大可继续当你的高官。”薛白停下脚步,从令狐潮最感兴趣的话题聊起,“安禄山没许诺赐你一身紫袍?”
“等大燕立国,我自是开国功臣。”
“大燕?已经建国了?”
“元月初一。”
薛白道:“安禄山等得住?”
“元月初一,是他的生日。”令狐潮道,“明堂还要稍作改建,让则天大帝供奉于明堂上的五神愿意接纳祆神,共佑他治天下。”
“嗯?”
令狐潮遂稍做了解释。
明堂第三层乃天子祭祀之所,曾经供奉着武氏先祖与李氏先帝的牌位,武氏先祖的牌位早已拿掉了,如今李氏先帝自然也要被请到别处,却有五方天帝神位不能乱移,即青帝、赤帝、白帝、玄帝、黄帝。安禄山又有自己的信仰,得人提醒,得重修明堂,才能把他信奉的祆神也移入明堂。
“谁主持的此事?”
“一个道士。”
建明堂者信佛,改明堂者信拜火教,掺和此事的却是个道士,难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薛白听得略略皱眉,问道:“什么道士?”
“我想想。”令狐潮有些不记得了,回忆着他收到的那份“诏书”,喃喃道:“明应全德开化护国真君,讳名该是……李遐……李遐……”
“李遐周?”
“对。”
令狐潮回过神,目露疑惑,喃喃道:“你如何知晓?”
“是我在问你话。”薛白道:“安禄山是如何寻访到李遐周的?”
“据说是洛阳名宿,河南府降官达奚珣引见的,据说,李遐周曾经在御前供奉,但算到昏君气数将近,便在长安壁上留诗而去,寻找真龙天子。”
这些话倒是几乎都有佐证,连令狐潮也是十分相信,还举了几个有鼻子有眼的传闻。
“东平郡王相信李遐周所说的真龙天子就是他,因此非常欢喜,加他为护国真君。”
薛白又问了几句,令狐潮对洛阳之事也就知道这些了。
“我若没记错的话,高尚是你的女婿吧?”他遂换了一个话题。
令狐潮目光有些闪躲,担心因此遭薛白杀害,但还是故作硬气,应道:“不错,高尚早年间拐走了我的女儿。”
“他如今在何处?”
“本在洛阳,前几日得知你在雍丘,已赶来了。”令狐潮语带恫吓,道:“他率领的乃范阳精锐骁骑,与我麾下这些临时征召的兵马可不同。”
高尚的威胁越大,他的价值也就越高。
薛白却根本不在意,问道:“首阳山呢?他可拿下了?”
“不知,忙大事尚且不及,谁关心你那一点别业?”
薛白打量了令狐潮的表情,见他是真不知此事,随意地笑了笑,就当是随口一问。
“还有一桩事你听说了?含嘉仓其实是空的。”
“什么?”令狐潮讶异了一下,第一反应便道:“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
“我为雍丘令,每年江淮粮食通过运河从我眼前过,输往洛阳,其中储备粮半数集于含嘉仓,岂会是空的?除非……”
剩下的话令狐潮没说,大家都明白,要么是朝廷账目有问题,要么是仓库里的储备粮被运走了。
别的不说,薛白在雍丘已待了一段时间,看过官账与令狐潮的私账,知道仅仅是他每年都有从运河上调走数艘粮船。
“不会是空的。”令狐潮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东平郡王据洛阳,从未说过含嘉仓无粮。”
“安禄山为稳定军心,自是不可能说的。”薛白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潼关战事如何了?”
令狐潮原本不想答,但知此事没有瞒的必要,还是老实招了。
“朝廷任太子为兵马大元帅,哥舒翰副之,率二十万兵马镇守潼关。东平郡王命安庆绪为元帅,统大军攻打,被哥舒翰击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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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县牢,薛白一边踱步,一边思忖着。
李遐周跑到安禄山身边,此事坚定了他的某种决心。
“太守,既有大胜,今夜犒赏将士们一番,如何?”
“可。”
薛白点了点头,却是招过张巡、贾贲,道:“我另有一事与两位商讨。”
“太守但说无妨。”
“这边来吧。”
薛白引着他们进了县衙大堂,走到地图前。
“我等之所以有此大胜,除了叛军攻城不下、士气低落之外,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目前来攻雍丘的并不全是范阳精兵,只是以少量边军扩充的叛军,那叛军精锐在何处?这里。”
说着,他点了点地图上的潼关。
他在兵法上不如张巡,但得益于一直以来的信息渠道更多,在对大局的把握上更为精准。
“我在想,这次李庭望为了攻雍丘,把周围各地的兵力都调来了,包括开封、荥阳,换言之,洛阳一带是相对空虚的,也许我可以出兵往洛阳一探虚实。”
“什么?”
张巡十分惊讶,道:“不妥,太守言叛军空虚,然我军兵力更少,而雍丘乃运河要地,守住此地,王师平贼无忧,大可不必冒险。”
薛白要冒险的理由早已与王难得说过,倒不必与张巡再说一遍。
他们这些大唐的忠臣只要坚守到叛乱平定就是功臣,而他只会被清算,他务必尽快拥有更大的声望与权力。另外,李琮终于被封为兵马大元帅了,薛白希望能尽快联络到哥舒翰。
“此事我有我的考虑,不必多谈。”薛白道:“我需要你们配合,可否?”
这是他对二人的一次小小的试探,想看看并肩作战了这段时日,张巡、贾贲是否愿意帮助他。
“太守只管吩咐。”
“好。”薛白道:“既击败了李庭望,我们可传檄河南、淮南诸郡,共御叛军。造出声望,同时,我会打出旗号,佯攻陈留、开封……”
一边说着,他一边看向地图。
去往偃师县的道路大概有两条,一是沿着黄河走陈留、开封、萦阳、巩县,这是平坦的大道;二是从绕过伏羲山、嵩山,经由登封,到伊水,再北上,这条路崎岖难行,但好在并不在叛军的势力范围之内。
他需要张巡等人辅佐颜杲卿继续打着他的旗号坚守雍丘、佯攻陈留,而他则与王难得领一支精骑,穿小路直奔偃师。
到时,只要首阳山还在坚守,那薛白或可提兵东进,与颜杲卿、张巡夹击河南诸郡;或可偷袭洛阳,联络哥舒翰,夹击陕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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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去庆功。”
这个计划商量定了,几人走出县衙,已能听到远处将士们的欢声笑语。
“阿郎。”
身后忽响起一娇柔的呼声,薛白转头看去,只见是个荆钗布衣的女子提着一个篮子站在那,之后,张巡便回过身走了过去,颇温柔地与她对答了几句。
“你怎过来了?”
“妾身听说今日大胜了,才敢来扰阿郎,带了些酒食……”
他们走得稍远了些,之后的对话便听不到了。
“那是张县令的妾室,名唤莹娘。”贾贲道,“近月守城以来,她常常在军中缝补,太守也许见过几次。”
“想起来了,常跟在张县令之姐陆家姑身后,倒不知是张县令的妾室。”
“他妻子早亡,前两年纳了这侍妾,很是喜爱啊。”
“嗯。”
薛白回头又看了眼月光下那女子的身影,心想等自己下次再见张巡,一定能再次见到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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