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喝止了旁人的质疑,马上进入了下一个议程。
“想必此时,甚至更早一些,史思明已经得到了消息,如此一来,他必然要尽快赶回范阳,这也是我们突围的机会,到常山集中兵力。”
这般激励了军心,薛白才肯提起了突围一事,他把原本分为许多天慢慢吃的军粮、盐正常供应给士卒,让士卒们吃饱。
贺兰进明则根本不相信薛白这一套,认为局势必然没有这般可喜。他当即找到李择交商议,认为突围之后一定得分头行进,抛下薛白、颜杲卿,以牵制史思明的主力。
李择交遂问道:“贺兰太守若不信,何不再去与薛太守确认?”
“有何用?再多听他一番花言巧语,我便认他了吗?”
然而,城头忽然响起了欢呼声。
贺兰进明一愣,连忙赶到城头,定睛一看,极远处,竟还真看到有一部分叛军正在向北面而去。
“竟然。”
他喃喃一声,心里百般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薛白说的是真的。
虽然贾循拨乱反正之事明显不合常理,可细思之下,贺兰进明还是想清楚了缘由。
这大唐,朝廷糜烂是真、京畿空虚是真,但天下各地有许许多多官员们依旧心属大唐也是真。
如此盛世,怎会没有人想保护它?
与此同时,薛白与颜杲卿正对坐在城楼中,听着城头上的欢呼。
“可惜贾循、刘客奴等人心向大唐,局势却还是让他们失望了。”
颜杲卿脸色的喜色一凝,问道:“何意。”
“丈人请看吧。”
薛白拿出一封沾着血的书信,递了过去。
颜杲卿连忙打开,迅速扫了几眼,长叹道:“大好局势,一落千丈。枉费了贾循一腔热血啊。”
这信是与贾循的檄文一并从常山郡寄来的。
袁履谦是先收到了檄文,正高兴,给薛白写了一封报喜信,还没来得及寄出,新的消息就已经到了。原来,贾循原本已与范阳副留守向润客说好了要归顺朝廷,向润客是因为见河北诸郡倒向朝廷,方才答应了此事。然而就在他们举事的当日,安禄山攻下东都洛阳的消息也传回了幽州,向润客遂杀了贾循,重归叛军。
“倘若,洛阳再多守半个月,叛乱可就平了!”颜杲卿无不遗憾道。
“我还是那句话。”薛白道:“忠臣做再多对的事,抵消不了昏君做一件错的事。”
他显得有些疲惫,往后倚在墙上,揉了揉眼。
“为了阻止这场叛乱,我做了很多,可全都是无用功。大乱的根源在田制、税制,要改制很难,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人老迈,不愿操这份心,那不管是宇文融、李林甫都做不到。说一个最基础的事,圣人连‘勤俭’都不肯听,勤俭是以身作则、是改制整顿的开始,不开始,我们这些忠臣一天到晚在枝节处吵吵嚷嚷,触不到根本,有何用?”
围城以来,颜杲卿已经听习惯了这些指斥乘舆的话,闻言很平静,只是叹道:“眼下这时节,抱怨还有何用?倒不如说些实际的。”
“好,我这里还有两封信,是昨夜的信使从常山郡一并带过来的。”
那两封信函的用纸并不一样,其中一封是贴在布帛上的雪白滕纸,薛白先将它递了过去。
“这是朝廷给贺兰进明的密旨,丈人先看这份吧。”
颜杲卿接过,只见上面有象征绝密的封条,上说“贺兰进明亲启”,一经撕毁,就不可能再复原。他愣了愣,看向薛白。
“这?”
“我拆的。”薛白道,“还有个信筒,丢掉了。”
颜杲卿打开一看,脸色又是一变。
这密旨上竟是任命贺兰进明为河北招讨使,并命他擒下薛白,押往长安。
“旨意是真的?!”
“不错。”薛白道:“幸而袁履谦未拆,而是遣人送到平原郡来。也幸而昨夜王难得交给了我,而不是贺兰进明。”
“可为何?”
“圣人昏聩。”薛白道:“丈人信吗?不把能臣杀尽、不等叛乱把皇位掀翻,圣人是不会醒悟、罢手的。”
颜杲卿依旧不相信,抖着手里的密旨,喃喃道:“可这是为何?你守住了土门关、救援常山郡、号召河北诸郡。为何功臣不赏,反遭猜疑?”
“我是太子的人,圣人怀疑之所以叛军声焰浩大,是太子在为叛军虚张声势…”
“胡闹!”
颜杲卿猛地拍了桌案,因愤怒而脸色涨红,也不知是在骂薛白还是骂圣人。
房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阳光从小小的箭窗透进来,照在薛白的脸上,他没有回避,在阳光中直视着颜杲卿。
“我在常山郡,攻可号召河北诸郡、截断叛军;退可返回太原,回京勤王。可我率部到了平原,因为我确实没想到局势会如此迅速地恶化,但我知道原因了,也因此有一个计划。”
“什么?”
“之前说过,我在首阳山有一支私兵。”薛白道:“他们本该伏击叛军,助高仙芝守住洛阳。也许,洛阳多坚守半个月,一切都有可能不同,也许吧…总之一开始是这么计划的,守洛阳、据河北、策反范阳。但洛阳失守了,我的私兵也没动作,丈人可知为何?”
“为何?”
薛白递出了他昨夜收到的第三封信。
这是从首阳山递到常山,又从常山再递到他到手中的,辗转了许多路途。
颜杲卿拆开看去,同时,薛白也说出了答案。
“高仙芝之所以弃守洛阳,因为他发现…含嘉仓里的粮食不见了。”
“怎么可能?”
颜杲卿死死盯着手中的信,无法置信。
但信纸上关于此事的内容非常简短,唯有“入城见仙芝,言大仓空,洛阳不可守,兼禄山未过偃师,故未设伏”一句。
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更多,末了,抚须喃喃道:“据老夫所知,天宝八载,天下储粮一千二百万石,含嘉仓占五百八十三万石,如此大仓,怎么可能无粮?不可能的。”
薛白道:“那我便不知了,也许是高仙芝没有信心守住洛阳,找了个借口。”
颜杲卿问道:“你方才说,由此有一个计划?”
“不错。”
薛白怀里像是有个信箱,又掏出一张小地图,在桌上铺开。
这地图虽小,画的地域却很广,包含了整个大唐各道。
“眼下洛阳丢了,潼关危急。河北这边,史明思回师,叛军声焰大振。朝廷既不派兵到河东支援,还要擒我回长安。既如此,我们突围回常山郡,率河北义军穿过井陉,经河东到关中勤王,如何?”
“何谓勤王?”
“拥立太子,请圣人退位。”
颜杲卿倏然变色,盯着薛白,摇头道:“绝不可为!”
还是时机不到。
薛白遂道:“那第二个计划。”
他抬手指了指地图,又道:“假设,含嘉仓里真没有足够多的粮食。我们要尽快平叛,要做的还是绝断叛军粮道。但河南打成这个样子,东都留守已死,高仙芝已退守潼关,叛军要粮食已经有了别的路子。”
“江淮。”
“不错。”薛白道:“圣人昏庸,朝廷惊慌无措,眼下必然顾不到江淮,甚至连含嘉仓有没有粮食都搞不清楚。那一旦让叛军南下,取江淮粮食,则叛乱绵延无期。”
颜杲卿当即明白过来,道:“我们突围南下,守运河重镇。”
他目光落在地图上,很快指了指一个地方。
“不错,但还不止如此。”
薛白点了点地图上颜杲卿方才所指的位置,继续道:“我们领兵去这里,首先保证粮草充足,而若有机会,未必不能奇袭东都。叛军虽众,但主力攻潼关,加上史思明北返,洛阳反而空虚,加之我在首阳山还有布置。”
颜杲卿点头道:“可,但如何突围?我猜史思明看似退兵,但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是啊。”
薛白拿过朝廷给贺兰进明的那封密旨,卷了起来。
他一直以来在颜杲卿面前指斥乘舆,眼下就是看效果的时候了。
“贺兰进明才是河北招讨使,还要扣押我。我们若需要他的兵马,并请他助我们声东击西,丈人认为他会答应吗?”
颜杲卿听懂了薛白的言下之意,他是正直之人,若是平时,他绝不赞同杀贺兰进明。毕竟,贺兰进明也是在国难之时倡义之士。
“容老夫与他再谈谈?如何?”
“李择交已与他谈了,看他选择,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