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岩羊
长安。
七夕才过,安禄山献俘的队伍还未必回到了范阳,前来送千秋礼的队伍便已到了。
是日一大早,宽阔的朱雀大街再次被堵得满满当当。任木兰嚷着要带娜兰贞去看奇珍异兽,却听娜兰贞说是已经看腻了。
“咦,圣人都还没看腻,你就看腻了?”任木兰道,“范阳的千秋礼可是年年不一样的。”
“我到长安不是来看稀奇的,是来向师父学权术的。”
“郎君哪会权术啊,一天到晚在裙带里打滚呢。”
这话,娜兰贞初时并不相信,心想自己虽与薛白有仇,但对他的能力还是服气的,任木兰分明受薛白恩惠,却说出这种话来。
但隔了两天,薛白回来了,她执弟子之礼前去拜见,才进堂不由吃了一惊,堂中的美人摇曳生姿,各有特色,如同百花齐放一般。
她平生都不曾一下子遇见过如此多的美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同时,竟有些自卑起来。这是她身为吐蕃公主极少出现过的情绪。
娜兰贞只好在心中自醒她既不以色侍人,才不与她们攀比这些。但想到当时在云南竟想以联姻来拉拢薛白,深以为耻。
任此职的往往都是圣人颇为信任的官员,如杨慎矜曾以御史中丞兼任京畿采访使,苗晋卿曾于天宝三载任河北采访使,六载转任河东道采访使。
“你叫他李十郎就好,还有,从哪学来的用词?”
而这件事他甚至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二人分析了一番,认为杨国忠此举,一是为了利用他们钳制安禄山,二是感到了薛白的威胁,有意将薛白的丈人外放。
而唐军兵锋所指之处,则是吐蕃修筑的大漠门城。
娜兰贞见“吴王夫差”开口说话了,故意以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可在她心里,并不认同他的话,认为大唐就是吐蕃最大的敌人,
因为苏毗是女儿国,女兵最多。
“明日觐见了陛下,禀明了进展,径直出发便是。”
陇右节度使的大旗迎立于风中,烈烈作响。远处,隐隐传来了黄河的怒吼声。
上了马车,她在薛白对面坐下,终于摆出最近学来的甜蜜笑容,想象着自己通过厚颜无耻地讨好大唐高官,得到掌权回国的机会,觉得自己就像是越王勾践,在看着吴王夫差。
“走吧。”薛白也看到了娜兰贞,招手道:“带你去拜见我的老师。”
从交谈的结果来看,这是好事,可薛白心中却有另一个不能宣诸于口的担忧他确实是改变了很多的历史轨迹,可倘若颜真卿不出任平原太守了,而安史之乱还是爆发,由谁在平原首倡大义?
这份担忧在薛白心中逐渐形成了恐惧,他恐惧自己做的越多、结果反而越坏。
薛白无视了她虚伪的假装,自顾自道:“吐蕃早晚会成为大唐的一部分,这是你我的使命,也是你拜为我师的意义。”
在薛白的计划里,一旦颜真卿拜相,而时局有所变化,他对事态的把控就与如今不可同日而语了
历数这种种,可知大唐与吐蕃双方在此处的战事有多激烈。
贞观十年,唐军击败吐谷浑,封慕容氏为河源郡王,此地为大唐的藩属;咸亨元年,全境为吐蕃所陷,筑大漠门城;开元十六年,唐军大破吐蕃于渴波谷,攻破大漠门城,擒获甚众,焚其骆驼桥而还;不久,河湟重新陷于吐蕃
颜真卿听了,反而皱起眉头来。
颜真卿此次算是跃级拔擢,倘若再立下大功,归来虽不能入主中枢,却也可参议中枢,算得上拜相了。
“公主这边请吧。”
再次听说自己要被释放,娜兰贞并没有兴奋,而是小心地提防着薛白有可能的阴谋。马车驶进一间衙署,在院子里停了下来,她下了马车,转头见一个神情沉郁的四旬男子走下后面那辆马车。
军中艰苦,不及安排宴饮,哥舒翰已邀颜真卿入帐详叙。
“我在骊山听说平原太守出了阙,杨国忠有意迁老师到山东。”薛白似乎在调侃,道:“相比陇右,这倒是一个更安稳的官职。”
“不日便要起行,老夫已安排人照顾伱。”
“老师的老师,我该如何称呼?”
壮妇说的是吐蕃语,却带着浓重的羌音,娜兰贞还留意到了她们的脖颈上挂着兽骨雕刻的小牦牛头。吐蕃诸部中,白兰、苏毗、唐旄等均以牦牛为图腾,可她还是马上断定她们是苏毗部人。
再次在长安城西送别,薛白望着那队车马驰向远处,可惜目光所及,却看不到陇右。
“木兰教我的。”
“我虽然俘虏了你,但并未把你看作敌人。”薛白道,“我也没把吐蕃看作是敌人。”
“称颜公即可,称师公也行。”
七月末,从长安来的颜真卿一行人匆匆赶到了金天军大营。
只这一句话,娜兰贞感到了被冒犯,突然地生气起来,强忍着不开口反驳,薛白又说了一句让她意外的话,道:“你随我老师去陇右吧,有机会的话回吐蕃去。”
偏偏他在做的差事,是极容易立功的。
颜真卿对娜兰贞这个所谓的“徒孙”态度平淡,挥挥手,便有两名黝黑的壮妇上前来“照顾”她。
“师父,那是谁?看着好衰啊。”
进了廨房,颜真卿是个气格雄壮的男子,看着并不像是一个文臣,倒像是一个大将军。娜兰贞见了,口呼“师公”,心中却暗暗在想,唐廷派这样一個能臣到陇右去,肯定要对吐蕃不利。
好在,颜真卿正在办的事乃是圣人亲自过问的,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此次当是不会让杨国忠如愿了。
放下厚重的帐帘隔绝了外面凛冽的朔风,哥舒翰一瘸一拐地走向了铺着熊皮的大椅,艰难坐下,过程中还哼了两声。
此处是大唐与吐蕃最新的交界之处,位于青海湖以南、日月山以西,名为金城沟,哥舒翰的大帐便设在金城沟以东的山坡上,称为金天军大营。
那,为何在唐长安城内的一个官员手下有苏毗女兵呢?
等娜兰贞被带了下去,薛白问道:“丈人何日出发?”
次日,颜真卿觐见了圣人之后,被迁任为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这是朝廷派驻各道的监察长官,多以有御史经历者充任,权职甚大。
娜兰贞便觉得称师公,嘴甜些总是有好处的,权术之道第一条就是得够不要脸。
“节帅憔悴了许多啊。”
“痛风。”哥舒翰并不避讳,道:“打完这一仗,若能收复了黄河九曲之地,我便要请示圣人,卸下鞍马,归长安养病了。到时,军中可代替我者,王思礼、李光弼,看他们各自手段。”
话还没说完,他已熟练地从椅边的箱子里翻出两个酒囊来,丢了一个给颜真卿,自己拿起另一个仰头痛饮。
“节帅痛风至如此地步,如何还饮酒?!”
“死不了。”哥舒翰道:“活得久又如何?如王节帅”
他没再说下去,自顾自地饮了好一会才道:“颜公可信,倘若我在长安,必舍了高官厚禄,为王节帅求情。”
“他是病逝的,岂有求情一说。”颜真卿摇了摇头,上前,将一封书信递上前,道:“这是他病逝前写给你的。还有,我那郎婿当时也在骊山,亦有信与陇右诸将领说明。”
哥舒翰接过看了,脸上没有太多的神情变化。可颜真卿观察入微,还是能看到他那紧锁的川字眉,稍稍舒展了些。
看过信,哥舒翰用巨大而粗糙的手把那信纸折好,收入怀中,接着便继续拿起了酒囊。
他缓缓道:“右相去世之后,朝中形势有了变化。我与安思顺、安禄山兄弟一向不对付,杨国忠当然想引我为援。可他能许诺我什么呢?我官位已到了武臣的巅峰,既无入朝为相的才华,也不想兼任各镇节度使,病体缠绵,唯愿致仕。”
这番话算是一个表态,表达了他的立场,表示不愿意牵扯到朝堂纷争。
颜真卿当即点头以示理解,他同样是不愿涉入权斗的人。可他不同于哥舒翰又老又病,自知早晚还是避不过去的。
而哥舒翰虽又老又病,却与安禄山素有仇怨,岂就真能避得过去?
之后,两人进入正题,聊起了吐蕃之事,直到有士卒到帐外禀报,给采访使的接风宴已经备好了。
出了大帐,哥舒翰站在那看了一会,看到李岫正在与诸将们一一问候。
他很不喜欢这种笼络他麾下将领的行为,可李林甫于他有提携之恩,如今李林甫已死,他也不能太苛待了李岫,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在接风宴开始前,他还是以带着不满的玩笑口吻向李岫问道:“与诸将都熟悉了?”
李岫道:“却未看到王难得将军。”
哥舒翰环顾一看,招过王思礼问道:“王难得人呢?”
“听闻颜公来,猎岩羊去了。”
“啖狗肠!待他回来军法处置!”哥舒翰当即叱了一声。
军中岁月其实不像旁人所想象的那样刺激,虽常常要艰苦且长久地作战,但很多时候其实是枯燥而沉闷的。
唐军已经在此与吐蕃兵马对峙了数月,军中将士们穷极无聊,常常喜欢深入敌境,去猎野味回来。填饱肚子倒是其次,而是享受那种被全军崇拜的荣耀感。
哥舒翰并不喜欢麾下将士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冒险,在他看来为了几口肉吃而丢失了性命,只配被称为蠢货。但军中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偏是乐此不疲。
也是在这些将士们眼里,性命远远比不上荣耀重要。
龙羊峡。
“龙羊”是吐蕃语,意为“险峻沟谷”。此地也是不负其名,黄河两岸皆是沉积的巨岩,仿佛是天神的鬼斧神工劈砍出来的一般。
大漠门城便矗立在龙羊峡的西北方向,从城门望去,天地极为开阔。黄河水在这里十分清澈,像一条碧绿的衣带,系住了那气势磅礴的峡谷群。
立壁千仞,却有岩羊走壁。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让人相信这种四蹄动物能在悬崖峭壁上如履平地。哪怕是吐蕃的猎人,也没有信心能猎到岩羊。
然而,这日大漠门城上的守军放眼望去,竟是见到了一处岩壁下方,有一队黑点正在追逐着一只岩羊。
“那是什么人?”
“是唐军,唐军又跑到我们的地盘来打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