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蚂蚱
薛白被暂拘在京兆府,却觉得在此间比在家中还方便,分派手下人做事还可让他们扮成吏员来来去去。就是伙食差了些,另外,他有些想念颜嫣与青岚了。
高力士做这般安排,因还差了最后一步才能为他脱罪。
这日,薛白一觉睡醒,闻着枕上残留的一缕香气,发现屋子里又只剩他独自一人。
他遂在想,若是杨国忠能来看望自己,便可说明自己已完全没事了。毕竟圣人心意如何,杨国忠是最敏锐的,如今可以算是朝中的风向标,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
“笃笃笃。”
正想着,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有人小声道:“薛郎,京尹来看望你了。”
风向标来了,薛白遂更从容了一些。
“劳京尹稍待,容我略作拾掇。”
“你我兄弟,何必见外?”
随着一阵哈哈大笑,杨国忠已推门而入。
门是有人从屋里出去后关上的,当时薛白还在沉睡,没有栓上。
“听说你在查办一桩大案,因此暂时待在这京兆府。”
薛白道:“我查到寿王与汝阳王交构,妄称图谶,吴怀实有毒杀汝阳王之嫌。弹劾的奏折都写好了,寿王先到御前告了我一状。”
“竟是如此,放心,我必与伱同仇敌忾,还你一个公道。”
这次涉及到宫闱旧事,薛白没有罪名,杨国忠遂假装不知,否则他若知道,当然会为兄弟出头。
两人寒暄着,都觉得对方颇有进益,杨国忠心说薛白在右相府果然学到不少陷害人的办法;薛白感慨杨国忠越来越圆滑了。
之后,终于说到了正题。
“眼下情形,你我兄弟真该同心协力才是。”杨国忠唏嘘道:“我听闻,贵妃负气出宫了,此事严重吗?”
“谁家夫妻没有磕磕绊绊?小事。”
“可我听说,有人检举我们杨家跋扈,圣人不满,才让贵妃出宫的?”
薛白随口道:“那杨家也该好好收敛一些了。”
“岂是与你说收敛的事?”杨国忠道:“我来,是与你商议如何让贵妃回宫。”
“阿兄有何高见?”薛白不答反问。
“劝贵妃向圣人服个软,如何?”杨国忠是真的在认真思忖,皱头微蹙,沉吟道:“我与韩国夫人商议过,皆认为贵妃该给圣人一个台阶下。”
薛白遂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不以为然的笑。
“你笑什么?”杨国忠大为不满。
“阿兄以为圣人为何宠爱贵妃?”
“自然是因为她美貌无双,又擅歌舞音律,可为圣人知己。”
“是。”薛白道:“美貌是极重要,此为前提,可宫中色艺双绝者不乏其人,圣人为何最宠贵妃?”
“为何?”
“恰是因贵妃悍妒,且不把圣人当一回事。”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杨国忠摇摇头,道:“就是你这性子,才让人说杨家跋扈,连累了贵妃。”
薛白道:“我记得与阿兄初相识时,阿兄在捧的是一位南曲名妓,名叫什么来着?”
“王怜怜。”杨国忠道:“惜香小筑的头牌。”
“阿兄后来与她如何了?”
“自是拿下了。”杨国忠不由得意,面露微笑,道:“她再有名,终究不过是一南曲歌妓,后来我官任御史中丞了,她还不是得侍奉着我。”
“再后来呢?阿兄可纳了她?”
“没有,真得手了,也就索然无味了。”
杨国忠叹息一声,忽然颇为感慨,喃喃道:“我初到长安时,对风流场羡慕得很,真走到这一步了,其实不过如此。”
这话大概也就是说说,真让他舍了如今的名利,他大概也是不肯的。
薛白问道:“是王怜怜不正眼看你时,你在意她;还是她对你曲意奉迎时,你更在意她?”
“那当然是……”杨国忠说到一半,愣了愣,脸上浮起一个十分孟浪的笑容,道:“你可知,她越对我不屑一顾,我越是连她的脚趾都想吮一吮,那时的心情如何说?血往脑子里涌啊,夜里我都常梦到她,可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恩客,连入幕的资格都没有。当时我就想,我一定得出人头地,让她高看一眼。但等我真吮了,我又觉得,她这身份,如何配得上我……”
说到这些话题,他的话匣子被打开,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最后一拍大腿。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圣人与我一样,越得不到的,越是心心念念。”
“倒不全是。”薛白摆摆手,道:“我是说人贵在自重。贵妃除了才貌,更重要的是不会违心奉迎,才更彰显她的珍贵。”
“别说没用的,我懂。圣人在等贵妃服软,可贵妃越不服软,圣人越念叨着这件事。”杨国忠道,“道理虽如此,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薛白更沉得住气,但看杨国忠如此焦急,遂道:“若要给圣人台阶下,也不该是由贵妃服软,杨家亦不好出面,当由旁人来说和。”
“好。”杨国忠想了想,道:“此事可交由我来办。”
~~
离开京兆府,杨国忠打算安排人到宫中劝圣人接回贵妃。
此人身份须足够高,能够接近圣人,还不能与杨家关系太近,以免让圣人猜疑。思来想去,杨国忠想到一个人选,遂往十王宅而去。
“去棣王府。”
棣王是圣人的第四子,名为李琰。
李琰性子软弱,平时里甚少参与国事,与杨国忠私交又颇为亲近,倒是个出面的适合人选。
待杨国忠一说来意,李琰知是一个讨好贵妃的机会,当即便应下来,道:“正好我也该给圣人请安了,那我今日便入宫一趟。”
“我与贵妃必不会忘了棣王的恩义。”杨国忠道:“我已与宫中宦官、内侍少监张韬光打过招呼,他亦为帮腔。”
“国舅放心。”
李琰遂到兴庆宫求见……
今日,李隆基正在后宫的阁楼上,边赏着歌舞,边看着《枕中录》的故事。
看着看着,他暗忖这书上所言诸多美人见也见不到,杨太真才是真的国色天香,不由心烦意乱,他遂放下书来,问道:“太真可有递话进宫,说她知错了?”
“圣人,怪老奴今日还未去打探。”袁思艺忙应道,“老奴这就去……”
李隆基不悦,他堂堂天子,以往便处处忍让着杨太真,这次分明是她错了,竟还不肯先低头,那便在宫外待着吧。
另外,他怀疑是否自己老了才不足以让杨太真在意?否则她如何会想不到自己在等她服软。
心里总是忍不住挂念着此事,连故事也看得不爽快。
正此时,宦官张韬光匆匆赶来,禀道:“圣人,棣王来给圣人问安了。”
“不见。”李隆基不耐烦地一摆手,之后想到一事,道:“朕听他的家令说,他把王妃打发到了别室,提醒他一句,再敢宠妾灭妻,等着挨罚吧。”
“想必棣王也是知道错了,借着请安时来向圣人认错。”张韬光道:“难得棣王有一片孝心。”
“招他来,朕亲自骂他。”
“遵旨。”
因张韬光这一句话,李琰终于得了一个本不会有的觐见机会。
被引着到了御花园中的阁楼前,在廊下褪了鞋履,登楼,李琰行礼道:“孩儿给父皇请安。”
“你还有脸?”
李隆基心情不好,正好撒在李琰身上,手中书卷一砸,道:“当年,朕亲自为你主婚,为你娶了太常卿之女,你却将王妃迁置它处,终日与姬妾厮混,有堂堂亲王的样子吗?!”
“孩儿知错。”
李琰连忙轻轻给了自己一个小巴掌,先认了错。
他的王妃无法生育,他诸多子女皆妾室所生,前几日,因王妃管教了他的一名宠妾,他一怒之下便将她赶了出去。今日既被圣人骂了,他当即承诺将妻子接回家中。
一旁,张韬光见此情形,自然而然接了一句。
“棣王妃亦是有错处,妇道人家,终究是智识不远,便是杨贵妃亦是如此。”
李隆基闻言,愀然不乐。
张韬光偷瞧着圣人神色,连忙补充道:“贵妃虽有忤圣情,然久承恩顾。圣人既使棣王召回王妃,何惜宫中一席之地?”
高力士恰从门外进来,听得这话,再一看圣人脸色,即知贵妃很快就要回宫了。
而他袖子里藏着的则是寿王妄称图谶、指斥乘舆的证据,待递上去,很多事也就能了结了。
这几日圣人虽没说寿王什么,但心里最忌讳的就是图谶。薛白可谓是出
了一个狠招,必要置寿王于死地。
“高将军来得正好。”
李隆基道:“朕食欲不佳,把这些珍果送去给太真……”
话到一半,他的目光忽被阁楼下另外几个交头接耳的小宦官吸引了。
“把他们召来,问问在说什么。”
殿中几个大宦官还在准备继续给贵妃美言,闻言皆感诧异,连忙派张韬光下楼去问出了何事。
“都不要命了?敢在御前失仪。”
“将军,他看到了奇怪之物。”
“何物?”
“在……棣王的鞋里。”
张韬光于是趋步过去,看向廊下那一双锦云履,他看到有一张纸片从鞋垫里漏了出来,上面有复杂的花纹,还有字迹。
他抬头看了看阁楼,竟发现圣人已起身到栏边,正负手看着这里,只好过去,捏着那纸片,将它从鞋里拉出来。
“这……”
那是一封符咒。
终日说图谶,图谶终于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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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符是何意?是镇宅、驱邪,还是护身符?”
“回圣人,此符只怕是……咒死之符。携带此符,可咒靠近它之人……”
御榻上的圣人一听,脸色倏然大变,身子不由自主向后一仰,目光死死盯着玄静真人手里的符咒,含威待发。
李琰不敢相信这是从自己的鞋里找到的,吓得连忙跪倒在地。
“父皇息怒,孩儿真不知是怎么回事啊!是有人要害孩儿!”
他心想着,此事分明不是自己所为,也许解释清楚了就会没事。然而,任他如何磕头哭诉,圣人始终一言不发。
只有一股杀气愈来愈浓,气氛肃杀。
李琰惊惧交加,终于乱了分寸,喊道:“阿爷,我是你的儿子啊!”
“拿下,幽禁。”李隆基忽然勃然大怒,喝道:“严查此事!”
他最提防的就是他的儿子。
世上真正有可能伤害到他的,只有他的儿子。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怒气,而是长久以来的恐惧、警惕所累积起来的厌恶,终于在这一刻完全爆发出来。
他的儿子,暗地里在以图谶咒他死!
“圣人息怒,圣人息怒。”
高力士最能感受到李隆基的怒气有多深,心中甚是不安,连忙命人将李琰押入鹰狗坊看管起来。
下一刻,却听李隆基又问了一句。
“朕让你查李琩妄称图谶的证据,你查到了没有?”
高力士听了,背上寒毛直竖。
圣人不是问真相如何,而是先笃定了那就是真相,只问他要一个确认,在圣人心里,寿王一定是心怀不满。
“老奴……”
高力士想将袖子里的供状拿出来,但脑子里还有所顾虑。
李隆基已叱道:“还不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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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王府的家令已经被带走审讯了。
李琩一开始认为是他随手除掉了对方,还感到自由了一些,渐渐却隐隐不安起来。
因有宫中来人找他问话了两次,问的是他为宁王守孝时是否有妄称图谶之举……他知道,李隆基年纪越大,越是忌惮图谶,终于预感到大祸临头了。
忽然,远处响起了喧闹声。
李琩连忙登上家中最高的阁楼去观望,却见妻子韦氏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