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定如履薄冰。”殷亮执礼应了,道:“入冬有难题,等到开春,少府又要担心春耕了。”
“若有难题,尽管遣人到长安来与我求助,不必有所顾虑。”
“是。”
能交代的其实也都反复交代过了,薛白反正也留了不小的势力在偃师,总归是出不了大事。他安排妥当,也就准备起行了。
从赴任偃师到离任,正好过去一年,有改变一些事,但还不等他做到更多,自己已走到了官场的下一步。
人生匆匆,世情悠悠,个人之力面对世间百态,就像一艘小舟随波万里而江水还连绵不绝,那到底是他改变了偃师,还是偃师改变了他?
离开时天还没亮,薛白没有惊动百姓,穿过破晓前的黑夜,在洛河码头登上船。
他只带了家眷青岚、杜五郎夫妇、刁氏兄弟及其手下、公孙大娘及其弟子,杜家姐妹则会在安排好丰汇行之事后再回长安。
薛崭也被留在了偃师,跟着老凉、姜亥历练……
“哈,我回长安,我阿爷还留在洛阳。”杜五郎登上船便长出了一口气,带着欣喜的口吻道:“那我和运娘岂不是要独自住在家里?”
“你马上也要守选授官了,想去洛阳吗?”
“可别,当我求你了……”
正站在船头说着话,太阳从东面缓缓升起,晨光洒落大地的一瞬间,薛白愣了一下。
因为他看到远处正有许多人扶老携幼地向这边赶过来,也不知是谁泄漏了消息,他们招着手,想要送一送他这个县尉。
“开船吧。”薛白道。
他自认为做得还是不够,觉得愧对于这种送别,又觉得太过于形式化了。
纤夫们拉动纤绳,船只缓缓离开码头,乡民们却已追了过来,在河边挥手喊着。
“县尉,让俺们送送你……”
于这些乡民而言,薛县尉到任以来,贪墨少了,田地分了,税赋减了,日子也就好过了,本要卖儿卖女的能一家继续团圆,本要倾家荡产的能继续活下去,这就已经是难得的大好官了,哪能不来送一送。
他们沿着河边追着船跑,追了一里地、两里地,人数竟还没有减少的趋势,反而越来越多。
岸边扑天盖地都在喊着“薛县尉”,构成了一副壮观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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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中堆着装特产的麻袋。
一只匕首从麻袋中刺出来,在昏暗中泛着微微的寒光,划破麻袋,有人影从中钻了出来,起身,站在舱中听着外面的欢呼声。
“都舍不得薛县尉嘛。”
任木兰嘟囔了一句,转身去割另一个麻袋,把盆儿也从里面放出来。
“走,我们一起见识见识长安。”
“长安!”
盆儿用力地点点头,只这两个字都让他心情激动……
船只沿洛河而上,到了洛阳停泊了下来,薛白才发现了偷偷跟来的这两个小家伙。
任木兰于是大言不惭喊道:“我是为了保护县尉!”
薛白就当是被她说服了,也没把他们遣回偃师,任木兰不由大喜,当即就去找李十二娘玩。
离开洛阳,则是走陆路西行,与来时的道路一样。
这次,还是路过了潼关,准备在潼关驿歇一夜。
傍晚,没有了繁复的县务,不见了来回奔走传递消息的吏员,薛白很不习惯,于是在黄河边走了一会儿之后坐下来。
一轮落日挂在西边,洒下万道绚烂的晚霞,同时也缓缓坠向天边的山峦,仿佛像这大唐王朝,到了不变就要坠落的时刻,无能为力吗?可古时有夸父追日。
再转头望向东边,黄河水决绝而去,头也不回。
此情此景,正是“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远远的,还有渔船在河面上漂流。
他又想到了来时淹死在河里的那几个渔民,意识到自己在偃师县哪怕做得更好,也改变不了剩下这些渔民的处境,只要有苛捐杂税的逼迫,他们总有一日还会淹死在黄河里。
要改变这一切,还是得到长安去,从朝堂之上开始变革。
薛白脑中想着这些,轻声念了一句诗。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此番回长安,他务必得更上一层楼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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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大雁塔。
一双素色的绣鞋踩在阶级上,杨玉瑶扶着墙,登上了
她今日来把杨銛的灵位寄在塔中请高僧们超度,办完此事,莫名地就想登高望一望。
从东面的窗口望去,先是看到曲江池的一角,更远处是长安的城墙……而城墙之外的河山于她而言就太远了。
这一眼,让杨玉瑶的心境有了莫大的改变。
以前她总是自视甚高,认为是她成就了薛白,可现在看来,薛白所向往的那一方广阔天地,她根本就不敢去闯,她只敢缩在这长安城里,娇滴滴的,对一切变故都无力改变。
枉称“雄狐”。
她想着这些的时候,有人匆匆赶到了塔下,递了一袋钱给看守大雁塔的小和尚。
那小和尚四下看了一圈,没见到周围有旁人,便把钱袋收了,跑去见虢国夫人府的护卫们,比手划脚地说了起来,很快,有护卫往大雁塔这边跑来。
明珠已意识到了什么,到了楼梯边去接消息,之后激动地挥了挥手。
“瑶娘,薛郎回来了!已到了府中。”
“那又如何?”杨玉瑶淡淡道,“他还不是要先去见颜氏。”
她神色不太好,全然不像明珠预想中的高兴。
明珠却认为,薛郎先来见瑶娘没什么不妥的,本就是姐弟,且阿兄近来还过世了,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然而,已有一道身影策马到了大慈恩寺外,翻身下马,径直往这边走来。
“是薛郎!”
明珠踮了踮脚尖,往塔外看去,有些醉心地望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
杨玉瑶反而还是没太大反应,也不下塔,只站在那,不知在想着什么。
薛白已经进了大雁塔,沿着那一圈一圈的台阶往上登,那台阶是越往上越窄,且越陡峭,方才杨玉瑶登上来时是小心翼翼扶着墙的,薛白却还是三步作两步。
“慢些,薛郎慢些。”明珠连忙温柔提醒。
杨玉瑶这才转过身来,薛白却已到了她面前。
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竟是被他一把抱紧在了怀中。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我知道的,你很难过。”
一年未见,他竟还长高了些,杨玉瑶已算是很高挑的了,如今却只到他嘴巴;他还强壮了许多,胸膛开阔,像是一张大床;但他也黑了些,脏了些,身上带着灰尘、马粪与汗馊的气味。
杨玉瑶趴在薛白怀里好一会儿,突然一把推开他,骂道:“你不想回来就别回来啊!阿兄都死了你回来还有何用?!”
薛白也没解释,由她发泄着,最后再次用力将她搂住,亲着她的额头柔声安慰,任她大哭出来。
“呜呜……你还想着回来……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
“薛白回来了?这么快?”
杨国忠一直有派人盯着虢国夫人府,因此
待得知薛白直接去了大慈恩寺见杨玉瑶,他脸上不由泛起了忧虑之色。
杨光翙也赶到了,得知消息,眼珠转动,道:“国舅,下官认为,薛白不是为了李、王之争才赶回来的,否则早便回来了。他这个时节才突然赶回来,只怕是想与国舅争啊。”
“我当然知道。”杨国忠脸色傲然,道:“我在考虑的,是该以何态度面对他。”
“国舅打理内帑,得圣人信赖,何惧一薛白?”
杨国忠倒不至于信了这种蠢话,淡淡看了杨光翙一眼,让他还是专心于敛财。
应付薛白之事,还是与右相商议更为稳妥,杨国忠遂又往右相府请见。
李林甫也已得知薛白回来了,反应却很平淡。
于他而言,只要薛白不会与王鉷联手就好。他知道薛白也懂分寸,所以宁可请陈希烈帮忙调动。否则,一个长安县尉的任职,堂堂右相还不至于阻止不了。
“有何好大惊小怪的?意料之中的事。”
杨国忠一听就意识到,这是双方的立场不太一致了。
眼下,比起李林甫,他与薛白的冲突反而更大。
他也无赖,心里打定主意,若李林甫不帮他对付薛白,他就不帮忙对付王鉷,嘴上却是一副为李林甫考虑的样子。
“只怕薛白一回来,把陈希烈、王鉷联合起来,他紧咬着安禄山不放,若是再勾结王忠嗣,内有虢国夫人、杨贵妃撑腰,到时于右相不利。”
李林甫有些微微讥笑,愈发看不起杨国忠。
“与其盯着陈希烈,不如看圣人对薛白的态度。若圣人不喜欢他,他离长安愈近,离死愈近。”
“这是何意?”
李林甫招了招手,示意杨国忠俯身下去。
这动作让杨国忠想到当年当唾壶时的场景,有些不愿,但架不住好奇。
“本相猜测,薛白与贵妃走得太近了……”
杨国忠一愣,张了张嘴想要反驳,须臾却意识到这真有可能,喃喃道:“如此看来,圣人是不喜欢薛白。怪不得他此前不肯回来。”
这一句话,许多事忽然就清晰了。
再仔细一想,关于如何对付薛白,杨国忠脑中已渐渐有了思路。
然而,不多时,苍璧匆匆赶来,禀道:“阿郎,圣人口谕。”
“快请。”
很快,一个宦官到了右相府,在李林甫面前站定。
“圣人口谕,晋国公、右相、尚书左仆射李林甫接旨……哈哈,薛打牌既回了京,想必有许多趣事,明夜设宴花萼楼,十郎一道来吧。”
“臣,遵旨。”
李林甫领了圣人口谕时是有些懵的,心想着自己莫非猜错了。
然而,当他琢磨着“薛打牌”这个称呼,很快便想明白了,薛白离京已有一年,足以让圣人消除怀疑与芥蒂。
更何况远香近臭,如今他与王鉷打得不可开交,如何比得上刚回来的薛打牌让圣人看得顺眼?
圣人还能对一个少年郎记仇记一年不成?至少暂时而言该是不会的。
如此看来,薛白远走一年还是走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