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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分化与抱团(1 / 2)

弄晴别业。


此处乃宋勉近来新置的别宅,名字出自宋之问的诗,“秋虹映晚日,江鹤弄晴烟”,位于偃师县城以北、回郭镇以西,原本是郭太公的凤凰园。


每次宋勉从首阳书院过来,都能感到放松,听美妾抚琴,品佳人侍茶。


三月初三,他在此宴请薛白。


“薛郎这边请,可记得此处原本放了个笨重的石盆,俗气。我改植了一片竹圃,如何?”


“确实雅致了许多。”


“泉石斋,挖一泉水景,以花木点缀,如何?”


“宋兄胸有丘壑,信手施为都显得雅。”


薛白若愿意夸人,脱口而出都能说到对方心里。宋勉听得高兴,愈发显得亲近,问道:“你可知陆浑山庄与弄晴别业的区别在何处?”


“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


“陆浑山庄是族中产业,弄晴别业却是我的私产。”宋勉笑道,“也是多亏了你的帮衬,我该好好款待你。”


他能得到这個别业,确实有薛白一份大功劳,薛白也不与他客气。


两人到堂中入座,身披薄纱的美姬当即上前,拥着薛白一左一右陪他坐下,其中一名美姬还“噗呲”笑出来,展颜道:“说是县尉要来,奴家还担心是个老头子,原来这般年轻英俊。”


她生得貌美,低着眼眸贴了过来,薛白也不抗拒,大大方方地含了她递过来的果子,小小的手指头便在他唇上划过,她还连忙收回,羞涩地吮了一下。


“薛郎若喜欢,一会带走便是。”宋勉笑道。


他作为首阳书院的山长,平素有些端着,在薛白面前如此洒脱,也是表达信任之意。


“却之不恭,我就多谢宋兄了。”薛白却没忘方才的话题,道:“宋兄说陆浑山庄是族中产业,想必早晚还是归你继承的?”


“岂有可能?”宋勉摆手道:“连门荫都不归我,官位是从兄们的,往后祖产也是他们的,我不过是个教书先生。”


“他们既然有前程,何必再眷恋偃师县的祖产?这些年都是宋兄在操心,不是吗?”


宋勉眼神闪烁,笑道:“操劳又如何?命里注定的。”


薛白道:“我却与宋兄不同,相信事在人为。”


宋勉沉思了片刻,感到彼此之间愈发亲密了。之前也许只是宋家与县尉的合作,这几句话之后,却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友谊。他可以替薛白对付吕令皓,而薛白也可以助他争得陆浑山庄。


但,今日他其实还有别的事要质问薛白。


“对了,我听闻你张榜公告,要清算田地户籍,免除偃师百姓的摊派?”


“是。”


“如此一来,税赋的缺额谁来交?”


说到正事,薛白抬手示意身旁的美姬不要再凑上来,道:“实打实地交,各家有多少田地交多少租税如何?”


他没有提户税,因为仅靠这些举措,高门大户还是能躲避户税。


宋勉却还是皱了眉,问道:“这租税……宋家也得交?”


“交。”


“薛郎啊,如此,你让我很难做啊。”宋勉摇头不已。


虽前一刻两人还友谊深厚,顷刻间却有了翻脸的可能。


薛白道:“宋家可用铜币来缴纳租税。”


“铜币也不是白来的。”


薛白道:“我打算重修一条官道,从偃师县直接通到洛阳上东门,这条路经过首阳山下。”


坐马车当然是比骑马舒服的,只是太颠簸了,问题不仅在于车,还在于路。除了长安、洛阳,地方上大部分马车都是两轮的,因为四轮马车虽更平稳却没有适合的道路。


倘若有一条平坦笔直的道路,贵胄的家眷们就能乘着她们那奢华的钿车从洛阳直抵陆浑山庄。这对于陆浑山庄的名望与地位自然是莫大的提升。


“宋家作个表率,响应县署清丈田亩、缴租税,实则以假铜币为自家修路,既得了声名,又有了实惠。”薛白道:“粮食在仓库里放久了会发霉,丝绢会褪色,何不用来做些能让陆浑山庄涨价的事?我敢保证,拿出这笔钱缴租税,回报比任何买卖都高。”


宋勉还在思考,但显然已经动心了,缓缓道:“我需要回去问一问……”


“重要的是宋兄怎么想,我们两个是年轻人,我们的想法老人们未必能接受。但偃师县这一片天地,早晚该由我们挥洒。”


“薛郎不必急,这是大事,容我想想。”


“做大事岂可优柔寡断?”薛白道:“我已与吕令皓正面宣战,誓争其一县之权,绝无退路。”


原本宋勉是主人,由他来质问薛白,选择是否继续给予薛白支持。一番谈话之后却是被动了,成了看他是否有魄力继续与薛白合作。


“我知道老人们会如何说,宋家开了这个头,难免得罪了其它有隐田的高门大户,老人们总觉得抱团才能共同富贵。但听他们的,宋兄辛辛苦苦,陆浑山庄最后也不会是伱的,最多成为这小别业的主人,一生成就一眼望得到头。”


宋勉不自觉地有个点头的小动作,抬起酒杯饮了一口。


薛白最后道:“在他们眼里,你就是个棋子;唯有在我这里,你是同伴。”


他知道自己这句话对宋勉有多大的影响,说过之后便点到为止,端起酒杯,饮了这日宴上的唯一一杯酒。


是夜,薛白没有醉,但宋勉醉了,醉得厉害。


“县尉……我不该再唤你县尉,你是偃师县的一县之主,我会是陆浑山庄的主人。这邙岭之下的田地人口俱归你我,伊洛河上的行船载的俱是你我之财货……都是我们的。”


薛白能够想象到他描绘的画面。


首阳山的桃花源中鸡犬相闻,老凉、姜亥等人的家眷们可以住进去;源源不断的铜币运出来,顺着伊洛河运往江淮,采购回精美的货物;农人们在秋收的田野里欢笑;长安、洛阳的商贾也用上了丰汇行的飞钱……


~~


这天夜里,薛白还收到了一封从长安来的信,有厚厚一沓。


打开来,果然是看到了李季兰的诗集。


待见到其中有诗句是“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薛白目光回避,翻到了后面说正事的内容。


李季兰提到,她与李腾空打算去王屋山随玉真公主修行。


玉真公主如今住在玉阳山仙姑顶的灵都观,地处于王屋山脉,在洛阳正北方向,属于黄河以北的济源县。


李季兰、李腾空过去,肯定是不经过偃师的。但她们打算从洛阳走,在洛阳见几位好友,之后北上孟津渡,渡过黄河。


信是在二月下旬寄的,那时寒冬已过,春意正浓,是出行的好时节。今日是三月初三,薛白收到了信,而车驾比快马捎信要慢得多,算时日,她们过些日子该能到洛阳。


信的最末,李季兰问道:“可否于洛阳与先生一晤?”


薛白思忖着,没有马上回信,他不知近来是否方便离境。


~~


“宋勉答应了,这是宋家的田册,核实之后,以实际田亩来定宋家的租税。”


次日到了尉廨,薛白把一份田册交在殷亮手中,道:“过两日,宋家还会运一批钱粮当众入仓,为各家表率。”


“好,有了宋家的支持,此事便成了大半。”殷亮大喜,“就算是有哪家还想要反对,也没了主心骨。”


薛白道:“我近日还有一位新的幕僚,你也见见。”


“哦?”


殷亮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白发圆脸的老者有些尴尬地走了进来,正是郭涣。


“郭录事?”


“殷录事不要如此多礼,如今你才是录事。”


郭涣依旧是见人就笑,圆圆的脸颊洋溢着热情,只是脸上已多了许多皱纹,举止也拘谨了起来。原本县署是他的地盘,如今则像是来做客。


他二月中旬就出了牢,等了半个月,连生计都快撑不住了,终于是忍不住来找薛白。


殷亮则很洒脱,大大方方道:“郭先生放心,少府志不只在偃师,你今日既来了,所得只会比所失更多。”


“希望如此。”郭涣对这套安慰人的说辞不太有信心,赔笑了两句,道:“盼能为少府尽些微薄之力。”


他说是微薄之力,但以他对偃师县的了解,几句话就能够起到莫大的作用。


“眼下,少府已分化了各家高门大户,并取得了宋家的支持,下一步,该是夺吕令皓之权了吧?”郭涣道,“小老儿带了一些证据,乃是这些年他侵吞县署钱粮的账目……”


连这一环也被补上,薛白整个分化大户、架空县令、主宰偃师的计划也就铺开了。


目前为止,他用的都是一些官面上的手段,以权职逼压、以利益驱使、以言语打动。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尽可能把权力斗争放在官绅这一层面,让整个局势平和、波澜不惊。


所有的博弈都在规则之内解决,不惊动朝廷,有助于他往后在偃师造铁器、铸铜币、开钱庄等等。


另外,最好是能够在解决田地问题时减少破坏,不耽误春耕,避免太过激烈的冲突给农户造成损失。


此时眼看着进展这般顺利,薛白反而感到有一点点的不踏实。


他心中也在思索,靠这种温和的方式,真的能够解决偃师县的积弊吗?


若在偃师可以,河南呢?河北呢?


答案不在他身上,得看六万农户到底过得好不好。


~~


洛水边。


乔二娃正在搬运粮食,他杀人落狱,被刁庚从牢里劫了出来,准备随他到郾城去。


幸运的是,县尉还让人把他的阿娘与刘翠也送来了。今日把采买来的粮食运过河,他们就要启程。


临行前没能跪谢县尉的救命之恩,他十分遗憾。


“好了,最后一批了。”刁庚站在船上喊道:“我先随粮食过河,你们带着力工过来。”


“好。”


乔二娃站在那等着力工集结,转头看去,见码头上有张告示。他不认字,但已听说这是县尉的新政,往后不用追死,每年的租庸调能少一半,总之是对农人好的。


说实话,他并不想跟着刁庚到铁山去,农夫在当今是值得骄傲的身份,若再有几十亩田,更是代表着安定、本份、体面,不是铁山上挖矿的苦力能比的。


乔二娃只认得告示上那一个“田”字,他就一直站在那盯着看,畅想着若少交一半的税,攒上几年,与刘翠成了亲,生五个娃儿,慢慢也能养活。


他于是想把这告示背下来,往后遇到逃户也好与他们说,可惜原有个念告示的小吏今日已不在了。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乘着小舟从洛河上游过来。


这人看似三十岁左右,身材魁梧,北方人长相,面容英俊,眼神明亮而锐利,上唇留着短须,显得十分精明强干。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都是壮汉,正在从船上把马匹牵下来。


三个人,却带了六匹马,都是骏马。


中年男子独自走到告示下,目光看着。他侧脸有个显著的特点,鼻梁挺拔得像是刻出来的。


“那个。”乔二娃道:“念念呗?”


不是他没礼貌,实在是拙于口舌。所以崔家田庄的管事还在叨叨,他直接就挥起钉耙将其打死了。


此时求人办事,乔二娃笑了笑。


“可。”中年男子点点头,张口便念道:“县尉薛白告谕偃师士民,因青苗、色役二簿年久未编,租庸调所征税额多有不符……”


这般的大白话,乔二娃背得也十分吃力。


中年男子侧目稍稍扫了他一眼,叹道:“不必记,没用。”


“为啥?”


“都说要减少百姓负担,朝廷减租庸调、加户税,负担可减了?朝廷说和籴是为了补贴百姓,给贫苦百姓发钱,负担可减了?”


说到这里,乔二娃已听不懂了,但那中年男子根本就不在意他是否听懂,有感而发罢了。


“朝廷的告示上不论如何说,差役到你家中征粮时并不会因此手软,别信这些。”


“我是信县尉。”


“哦?”


中年男子这才正视了乔二娃,以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盯着他,问道:“你认得薛县尉?”


乔二娃被他看得不安,道:“不认得,可我信县尉。”


“那我问你,过一年两年,他调走了,你觉得这税能怎么收?”


乔二娃哪能答出这些道理,眼看那边力工已经集结好了,连忙赶过去。


~~


两日后,宋家没有依照承诺当众把钱粮运进县仓,这让薛白稍稍有一点儿失了面子。


他就此问了宋勉,宋勉依旧很亲近的样子,笑着说是宋家的钱粮还没准备好。


“可有发生别的什么?”


“就这小县城,能有何事?”宋勉笑着摆手,道:“我问了伯翁,缓些日子便送来。”


“宋公是担心引起旁家不满?”


“也许吧,我亦不知。放心吧,且耐心等着。”


是夜,薛白与杜家姐妹说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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