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墨染开一样的山,黑乎乎的,山间全是云雾,半遮半掩。远方山顶高耸,有瀑布垂下,却又无声。山头青草如丝,也全是黑色的,身后有一株老松弯下腰,探出松枝如亭盖,一切都是墨。
松下一张桌案,一壶清茶。
道人盘膝而坐,亦是水墨画的一样。
远方有一老仙翁乘鹤而来,身后还跟着两名仙童,同样乘着白鹤。仙翁身披白衣,鹤发童颜,带着神光,与童儿是这方世界唯一的彩色。
“唳”
世界无声,唯有鹤鸣悠长。
老仙翁驾鹤到了山顶。
道人已起身行礼了。
“见过仙翁。”
“尊驾之礼,却是不敢受。”老仙翁下鹤落地,慈眉善目,仙风道骨,对他行礼道,“此番冒昧来寻,如有打扰之处,还请尊驾见谅。”
“没有的事。”宋游重新坐下,并伸手示意青木仙翁也坐,“在下在此已等候仙翁多时。”
青木仙翁坐了下来。
心中沉思,面上却没有什么表现。
桌案上有茶壶茶杯。
只见道人提起了茶壶。
“哗啦啦……”
原本这方世界只有鹤唳声、两人的说话声,虽有风也无声,有水也无声,如今又多一道茶水声。
青木仙翁嗅了嗅,闻到了茶香味。
香气清而不淡,香而不浓,十分飘逸。
“好茶!”
老仙翁如是道了一句,没有立马开口说正事,而是转头环看四周,又道一声:
“好景!”
茶已冲倒好了。
在主人家的示意下,老仙翁郑重端起茶杯,先谢了礼,这才低头看去——只见杯子仿佛淡墨,杯中清水更淡许多,中间还有一芽茶叶,却是相对更深的墨迹勾勒而成,仿佛春日般的温度,散出缕缕白烟,里头却有着浓浓茶香。
仙鹤在身后如画的山中飞舞。
头顶有墨色松针落下来。
仙翁低头饮了一口茶。
“好茶!”
又道了一声。
随即才对面前道人试探着道:“却没想到尊驾对于梦境也有如此造诣。”
“仙翁说笑了。”宋游也举杯饮茶,举手投足之间真似一个风雅之人,随即才放下茶杯说,“在下也才活区区几十年,哪能面面俱到,不过是十年前曾在梦中邀请岳王神君前来闲谈,神君修为高深,手段高明,又是风雅之人,嫌弃在下梦境简陋,露了一手,便差不多是这样。”
宋游说着顿了一下:
“在下没有别的本事,于梦境一道也谈不上什么造诣,拼尽全力,也只得从记忆深处将之重拾出来,却还是不能完全一样,只请仙翁见谅。”
“没有的事。”
青木仙翁客气得很。
闲谈两句,既缓和了气氛,也拉近了距离,还给了他自己思索的空间,一举多得。
稍作犹豫,老仙翁还是直言问道:
“尊驾气魄极大,吞吐天地,可这般大事,为何提前特地知会老朽呢?”
“仙翁是有德有行之神,又是多年的老前辈,德高望重,且是旧识,此般大事,自然要知会仙翁。”
“老朽生前虽有德行,而今年岁也高,本领却低微,香火更是日渐衰弱,若非当年替天帝下界与尊驾一番对谈,得了天帝特拨的香火如今怕是已经走在消亡的路上了。”青木仙翁摇头说道,“这两童儿跟随我八百余年,尊驾尽情直言。”
“因为在下猜到,赤金大帝会请来仙翁,与在下对谈。”
“老朽也只是一个使者罢了。”
“那么仙翁打算如何说服在下呢?”
青木仙翁沉默了。
此般受天帝所托,前来拜访,自然不止是单纯的传话,也有试探宋游意思、劝他放弃之意,若有可能,也能与他谈判。
然而此时到了这里,这位道人的神情语气都在告知他,此非一朝一日心血来潮,而是多年以来的决定,绝不可能被他说服。同时道人提前就猜到了天帝可能派他下界托梦,也让他意识到,劝说的可能性也很低。
“尊驾其实不必如此,换了谁当天帝,其实都是这样,变不了的,这也并不影响伏龙观在人间的修行行走。”
“影响的。”
“哦?”
“影响之大,远超仙翁想象。”道人平静道,“尤其是对在下的影响。”
仙翁再度沉默片刻:“即便如此,道友也有更柔和的手段,更适宜的时机。”
“不可拖延。”
“为何?”
“心有大计。”
青木仙翁与他对视似乎明了,又似不知,只知果然没有缓和可能,而他自己也不过是试探说几句,应付天帝所托罢了。
“那么老朽回去又该如何答复天帝呢?”
“在下只重整登天路,并无他意。”
“果真如此?”
“眼下如此。”
“老朽如此回应,恐怕难以交差啊。”
“仙翁只说,无论如何相问,如何与说,在下都只答这一句。”
青木仙翁缓缓起身,身子骨仿佛已经老朽,对他拱手:“仅是如此,天帝恐怕难以甘心,说不得还得再唤老朽来打扰……”
“都有一杯茶招待仙翁。”
“既然如此,今夜尊驾怕是有些忙碌,老朽就不耽搁了,告辞……”
“仙翁慢走。”
“尊驾慎行、保重。”
仙翁转身走出两步,身后三只仙鹤也才在水墨山水间飞了两圈,此时排成一排飞过来,优雅落地,等待仙翁与童儿坐上去。
仙鹤刚跑出几步,振翅扇了两下,离地飞出没多远,便已消失不见。
只留道人独坐山间松下饮茶。
饮完一杯,闭眼沉思片刻,睁眼时再一挥手,一切都已消失。
混沌天地之间,神灵陆续造访。
“……不自量力……”
“……居心何在?”
“……过于狂妄……”
“……何必如此?”
“……时机不对……”
“……当年之约……”
众多言语,态度不同,语气不一,仿佛梦呓般在道人耳边回响。
不觉已是次日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