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游并没有立马下山,而是沿着游人们踩出来的小路,到了身后更高的山上去,与小女童一起懒散的坐下来,俯瞰尊者山的日出与清晨。
这里果然是个俯瞰尊者山的好地方,如此看来,尊者山越发奇峻,既像一根杵在群山顶上的巨大石柱,又像一位站在高处的老者。从这个角度可以将萦绕尊者山身上的云纱也一并尽收眼底,一切变化都在眼中,配上连绵青山,亦是一番干净奇峻的好风景。
日出短短片刻,天亮得也很快。
空气依旧湿凉,山上青草全都被露水沾湿,盘坐于山顶的道人和女童的衣裳也不知不觉变润了,发梢都湿了。
道人坐着不动,观景而沉思。
说来神仙上任像是昨夜的事,其实也就只是两刻钟之前的事。
赤金大帝身边的提笔官倒也不蠢,生前有多少德行不好说,但至少不是蠢笨的庸才,因宋游此时来此而警觉也是正常的。
虽说上一届天宫几乎是崩倒在伏龙观扶阳道人手中,大晏一朝也是因扶阳道人的帮助而建立,这一届天宫又顺应大晏林家王朝而生,就连赤金大帝也与大晏皇室同一个姓,可以说这一届天宫的诞生也与伏龙观有脱不开的关系,但这么些年来,双方的矛盾也早已日渐深重。
这种矛盾,究其根本,其实是天宫神灵与人间生灵之间的矛盾。
就如人间朝廷与百姓间的矛盾。
前朝刚刚建立之时,未必不是顺应天下民心而生,未必没有伏龙观当时传人的帮助或承认,可随着时间推移,日子久了,照样腐朽。
就说本朝——
几十年前,人多地少,偏偏贵族士绅阶级把持了大量土地,与百姓间的矛盾不可化解,若非有天算道人的帮助与何相的自我牺牲,满天下的百姓照样会揭竿而起,顺应天命,来反抗大晏。若大晏统治阶级再昏庸一些,当时下山的伏龙观传人,说不定也站在大晏王朝的对立面了。
眼下大晏正是盛世,盛极一时,可英明神武的皇帝为了长生照样做出了暗中资敌、不顾北边生灵涂炭的行为,也就是宋游了,要是换了多行道人恐怕从丰州就得掉头回京去找他了,定助他早几年去鬼城火狱中长生。
再过几十上百年,谁又知道大晏会不会再度走到天下百姓的对立面呢?
况且相比起人间朝廷,天宫之主赤金大帝不见得比人间帝王更贤明,更别说人间帝王还有着“短命”的巨大优势。
天宫也慢慢腐朽了。
腐朽的根源在于赤金大帝不是以德行而为天宫之主,忠诚于他、掌握天宫权力的那些神官神将大多也如此,好比巨星神,好比傅雷公。而民间百姓说愚笨也愚笨,却也有着自己的智慧,要真觉得他们有多傻,便过于傲慢了。百姓好糊弄,也没那么好糊弄,心中自然有秤,时间一长,香火终究会慢慢向那些做实事的神灵倾斜,哪怕你哄骗又逼迫,让他们必去庙里给你上香,心不诚,香火也寡淡。
这些神灵面对世间百姓,低不下头又弯不下腰,便只得想些别的办法,玩弄神灵权柄。
可这是不行的。
这一点宋游知晓。
赤金大帝也许自己也知晓。
刚刚才在丰州业山有过一番交锋,对于宋游对天宫的不满,恐怕赤金大帝与身边的两位童子都再清楚不过了,如今宋游到了这里来,亲眼观察登天路的玄机奥妙,好比到了天宫门口转悠,还要盯着你如何开锁,怎能不让提笔官紧张?
宋游却也不在意了。
在这山顶坐了许久,太阳慢慢升高,打在身上的阳光暖意也逐渐加重,晨露渐曦,湿润了的衣裳与头发也慢慢恢复干燥了,可以看到下方空地上的游人陆续与其他人道别,下山而去。
三花娘娘转过了头,看向道人,却伸手指着前方:“下面的人好小,看起来像是蚂蚁子。”
“他们看我们也很小。”
“他们都回去了。”
“那我们也下山吧。”
“好的!”
“便听三花娘娘的。”
宋游站了起来,拍了拍冰凉的屁股,又揉了揉三花娘娘暖呼呼的头顶,手顿时暖和了不少,迎着风自在的伸个懒腰,便也下山而去。
“这里是尊者山”
三花娘娘一边跟着他走,一边频频看向那大山顶上的巨大柱山。
“尧州与浪州交界,尧州协郡黄粱县与浪州沧郡白榆县的交界,一家一半,尊者山。”
“交界”
小女童小声复读。
“三花娘娘已经开始有意识的自己记地名了,这说明三花娘娘已经开始有自己的地理观,并且开始有记忆和经历的观念了。”
“地理观……记忆和经历……”
“这很不得了!”
下山的路又陡又险,窄又难走,道人走在前边,小女童紧随其后,马儿跟在后头,却见道人停步转身,认真的对女童说:
“这是三花娘娘成为大妖的重要一步!”
小女童便也随之停住脚步,抬头愣愣的与他对视,随即神情也跟着凝重起来。
“尊者山……”
小女童又扭头看了一眼那根柱山。
“哈哈……”
道人开怀一笑,继续往下。
燕子在空中轻巧掠过。
这片连绵群山便是尧州与浪州的交界,就连尊者山这位尊者,径直不过十几二十丈的一根石柱,也是两家给分成了两半,一家一半,上山的路又分为东西两条线,宋游从西边尧州上山,下山便走另一条路了。
刚好与年轻官人的路线相反。
越过山脊,便可以说是浪州境内了。
道人依然慢慢行走不急不忙。
有三花娘娘相伴,旅途不至于枯燥,有燕子帮忙,走到哪里也不会轻易迷路,有马儿驮物,又什么也不需要带,再柱上这根竹杖,便是再远的地方也可以走得到了,无非快慢而已。
甚至都不用担心没吃的。
半个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