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
张俭笑道:“宋人如何盘剥百姓,你比我更清楚。此番你北上涿州,可见到多少汉人得知宋国来袭,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也不愿意生活在宋国治下?”
这话直接都给范仲淹搞沉默了。
因为这是事实。
别说现在,就连几十年后已经彻底没落的辽国,在燕京之战当中,无数辽国汉民奋勇抗击,仿佛宋国汉人才是侵略者,就可以知道当时辽国的汉人对宋国的态度有多厌恶。
所以在通过赵骏得知后来童贯入燕京时辽国汉民对他们的待遇,如今又已经亲眼见到了辽国汉民对他们的态度之后,范仲淹都没法进行有力回击。
“几十年前,赵光义北伐弄得轰轰烈烈,当时也有很多汉人望能回归故土。结果他却大败而归,让无数汉人对伱们失望。”
张俭又狠狠地往范仲淹心窝里再捅一刀,说道:“如今你们又想来打扰我们平静的生活,难道你要燕云汉人都死绝你们才高兴吗?归根到底,我们只是想活下去,这又有什么错呢?”
“此事确实是我大宋理亏.当今陛下仁厚有加,不愿黎民生于水火,我回开封之后,陛下就会让我主持变法革新,削减冗费,取消苛捐杂税,以缓百姓之急。”
范仲淹有些底气不足地道:“若是燕云汉人信任我的话,我愿意做出承诺,只要回归汉土,一切赋税、徭役,与辽国时候如旧,绝不加赋。”
张俭摇摇头道:“燕云汉人不会再相信你们,何时你们宋国境内的汉人能活得更好,再来谈这些吧。”
“唉。”
范仲淹深呼了一口气,随后端起茶杯,喝茶掩饰自己的尴尬。
他知道这件事情确实是大宋理亏。
虽然他可以高高在上,指责这些汉人背弃汉人的国家,去投奔狄夷建立的帝国,但却没办法真的拿此事做文章。
人总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百姓只想要活下去,失去了国家观念,又有什么错呢?
所以大宋真没什么道理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抨击他们。
老范虽然是个政客,政客可以不讲良心和脸皮,可最多也就是跟刘六符这样的小辈耍耍心机,跟张俭这样的人,还是坦诚布公一些比较好,免得自己遭了羞辱。
“因而老夫还是那句话,为了两国百姓,以和为贵,见好就收方为上策。”
张俭继续劝道:“再打下去,老夫相信宋人能赢,可辽人即便战败,退出燕山即可,然到时候宋国得到的,只会是满目疮痍的燕云,以及国库空虚和民生凋敝,莫非相公觉得,这样对于我们两方来说,是一件好事吗?”
范仲淹默然片刻,说道:“若是开战的话,辽国会如何?”
“举五十万大军,殊死一搏!”
张俭毫不犹豫地道。
“我知道辽国有这样的兵力,但辽国还有支撑起五十万大军的国力吗?”
范仲淹又问:“恐怕相持不过数月,辽国就要自行崩溃了。”
《商君书·农战》:“国力抟者强国。”《新唐书·李德裕传》:“诸道兵出境,即仰给度支,多迁延以困国力。”
古人很早就认识到,同等级别的国家之间的战争,从来都是拼国力。
辽国兵强马壮,往西控制了蒙古草原,往东和北控制了东北三省,往南又有燕云十六州,各部落属国不计其数,呼啦啦集结五十万的部队范仲淹相信他们能够做到。
然而还是那句话,辽国没多少钱,光每年宋国给的岁币都成为辽国的支柱经济,即便辽国能够拉出那么多部队,他就不信辽国能有打下去的国力。
可张俭接下来的话却让范仲淹更加默然。
因为张俭说道:“你要明白,此战若是取消岁币,我主没有钱粮安抚各部落属国,那么我主在各部落属国的威望将跌至谷底,辽国必然发生内乱,所以还不如拼死一搏。”
“若是带齐全国粮草,大军全部南下,绕开你们的城池,深入你们的腹地,纵兵劫掠,我相信就算是宋国打赢了这次战争,覆灭了辽国,整个北方,乃至南方遭到袭击,宋国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这种平淡当中,却隐含着一股毅然决然地强调。因为张俭并不是在虚张声势,而是在用极为平淡地语气说一个残忍的事实。
那就是再打下去,辽国只会用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的办法与宋国玩命。
若以为此战辽国损失的大部分都是属国、属部落,主力精锐皮室军伤亡不大,更利于辽国统治那就大错特错了。
事实上愿意服从调遣的部落往往都是完全臣服于辽国的忠诚部落,否则也不会跟着辽国去打仗。
辽国只要一直保持强盛,那么这些部落就会一直保持忠诚,不会起什么反叛心思。
可一旦辽国惨败,又没有及时安抚住他们,那么这些部落很有可能对辽国心生怨恨,叛乱的种子就可能会萌生,到时候必然会让国内出现动荡。
哪怕皮室军能够镇压一时,却镇压不了一世。
甚至皮室军都不一定可靠,因为早在辽圣宗时期,皮室军就已经不止是契丹族,而是各部落遴选的精锐组成。
所以辽国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同时也为了避免国内崩溃,造成内乱不止,然后让宋国在旁边看戏,等辽国处于无休止内乱当中,再坐收渔翁之利,辽国必然会选择殊死一搏。
俗称光脚不怕穿鞋的。
范仲淹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道:“好狠的计策,你们是想把内部矛盾,转移成为外部矛盾。”
“何为内部矛盾,何为外部矛盾?”
张俭疑惑。
范仲淹也没有解释,只是说道:“这样打下去,大宋或许会元气大伤,可辽国必灭无疑。”
“那也比让宋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内乱灭亡,让宋国得了便宜强。”
张俭正锋相对道:“何况此战我们也不是没有胜算,从前年你们与元昊交战,再到今年与我们交战,你们的手榴弹还有几颗?你们的火炮就真的能挡得住几十万大军吗?”
“大辽南下,元昊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此时你们西北军精锐抽调到了河南,你们就真的能全力防守得住我们与元昊一起殊死相搏吗?”
“还有即便是你们能够防守得住城池,野外的百姓怎么办?兵祸之下,整个北方的黎民都要被卷入其中。”
“哪怕你们不管北方百姓,只想与我们死战。为了维持jūn_duì 花销,势必又要继续加征赋税。南方我们或许打不过去,然赋税大头全部加征在南方百姓头上,他们会不会造反起事,会不会抗拒官府?”
“到时候留给你们宋国的,只会是内忧外患。而不是什么辽国灭亡,西夏灭亡的情况。”
“因而面对这种你死我活的境地,我希望经略相公想清楚,数百万,上千万的黎民死活,取决于你一人。两国未来是否能够继续安稳下去,同样取决于你一人。”
他目光淡然,依旧是那种平淡的语气说着这样极为残忍的话。
只有这种平淡的语气,才能让人感觉到对方只是在陈述一句事实,而不是什么威胁、恫吓。
范仲淹的眉头顿时紧皱起来。
他也没想到辽国这么狠,这一招真是玉石俱焚的玩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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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句实话。
辽国人要想继续打下去,他并不畏惧。
问题在于,现在的大宋还没有压倒性的武力,光靠手榴弹和火炮,虽然能够决定一场战争的走向,却不能决定一个国家的灭亡。
辽国的体量很大,大到虽然经济远不如宋国,可兵马强悍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然也不会压制大宋百年。
特别是现在河北路的手榴弹的确所剩无几,此战结束之后,军中的库存只剩下数万颗了。
辽国要是立即发动进攻,与宋国玩命,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只能龟缩回河北,凭借着河北的层层堡垒,抵御敌寇的入侵。
但万一辽国放弃攻城,舍弃了自己的后方,完全不需要辎重粮草,就是一路骑马南下,跑去河北大名府劫掠,跑去河南开封府劫掠,跑去一切可以去的地方烧杀抢夺呢?
游牧民族可不像农耕民族那样,需要种粮食保持后勤补给。他们的马骑在哪里,就在哪里掠夺。后来的蒙古大军,便是靠这样的打法一路杀去欧洲。
到时候哪怕范仲淹趁着辽国空虚,占据了整个大辽又怎么样?
宋国腹地被打烂了。
就相当于几十万流寇在宋国腹地四处破坏,那即便是宋国版图扩张两倍又如何?
打下来能治理吗?
腹地的那么多流寇怎么办?
怕是辽国南下的时候,顷刻间就是无数受兵灾的百姓嗷嗷待哺。
数百万上千万人流离失所,甚至丢掉性命。
这样的场景,一想到就让范仲淹已经觉得深深的头疼。
不得不说,张俭不愧为耶律宗真最倚重的大臣,跟刘六符比起来,实在是老谋深算得太多。
不怕跟敌人打架,就怕敌人跟你玩命。
我一个月几十万上下,你一个月三百块的,打赢了没赚头,打输了赔光光。
的确让范仲淹感觉到为难。
只是辽国这边提的条件又让范仲淹有些难以接受。
赵骏曾经嘲讽宋真宗赵恒,说澶州之战宋国打赢了,却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条件,每年要给辽国那么多钱,实在是丢脸。
这次他打赢了保州之战,还要给辽国增加岁币,那不闹吗?
到时候别说他自己不乐意,就算是把这件事情送回给开封交由官家跟赵骏处理,他们估计都不能接受。
所以面对这样丧权辱国的事情,范仲淹是万万不敢答应,免得赵骏来戳他的脊梁骨。
“岁币之事.我可以向陛下保留。”
沉吟许久之后,范仲淹说道:“但增币之事,就不要再提了。当年澶州之战,我们大败辽军,击杀你们辽国大将,却换了一纸澶渊之盟,已是国耻,此番再胜利,又增币这么多,跟官家怎么交代,跟百姓怎么交代?”
“岁币必须要增,因为若是少了,我主就不能安抚各属国和部落,那么他就只能带着那些不满于此战失败的属国和部落人,再南下跟宋决一死战。”
张俭摇摇头道:“这对于大宋来说,最多也就是颜面问题,而对于大辽来说,却是存亡的根本!何况颜面问题你们也根本不会有失,此战你收复涞水南岸那么多土地,回国之后,你怕是在宋国威望已到无可复加的地步了,若你再取消岁币,就不怕功高盖主吗?”
“呵呵。”
范仲淹笑道:“这倒是不劳仲宝公牵挂,我主陛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自是能得到官家信任,不会有失。”
开玩笑。
再功高盖主,盖得过赵骏?
只要赵骏一天在,赵祯就绝不可能猜忌他。
所以老范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的底牌从来都不是带着宋军打胜仗,而是背后有赵骏在支持。
“老夫并不是在挑拨,只是提醒一下经略相公而已。”
张俭没有丝毫被拆穿后脸红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道:“经略相公有这份忠诚是好事,不过有些事,该做与不该做,希望相公能明白,相信大宋皇帝也能理解相公之苦心。”
“唔”
范仲淹沉吟了起来,他知道张俭是在提点自己,没必要让赵祯去猜忌他。
虽说有赵骏保着肯定安然无恙,但收复燕云一部分土地的功劳确实太大了,再加上取消了岁币,到时候朝野上怕是让他辞官致仕的都数不清了。
南北两宋,对于有天大功劳的臣子,甭管文官还是武将,巅峰就打压,几乎都成为了惯例。别的不说,赵骏不就跟他说过,童贯收复燕云十六州,封王后眨眼间就被罢官了吗?
想到这里,老范竟还真有点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只是他最终还是摇头道:“不止是颜面,这增加二十万贯赋税,又要多多少民脂民膏,我不想给百姓增加负担。”
“你呀,真是死脑筋。”
张俭皱眉道:“老夫问问你,若以往萧太后之时,每年寿诞要送多少礼?”
“这个都由皇家来送,我等除非问陛下,却是不知。”
范仲淹老实回答道。
“每年不固定额,但基本上不会少于二十万贯。”
张俭轻笑道:“如今大辽与宋国重修旧好,而我们陛下寿诞将近,宋国一来道贺陛下寿诞,二来欢庆于辽宋罢兵,送来寿礼,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嘛。再不济,大不了我主陛下请天后回归,再过一次天后应圣节即可。”
范仲淹一下子就明白了。
辽宋之间除了岁币以外,其实也还有别的互相赠礼。比如辽国与宋国皇帝、太后过生日。
史料记载,辽宋建交一百多年,宋遣辽使节共680人次,辽遣宋671人次。
其中光接待辽国使者的费用就达到两到四万贯,然后向皇帝、太后送礼,基本上都维持在十到二十万贯之间。
只是由于对等关系,宋国皇帝和太后过寿诞,辽国也往往会回赠,只是没宋国那么多,但几万贯到十多万贯还是有,勉强不会让宋国亏得太多而已。
如《契丹国志》记载,某年宋皇过生日,辽国送了大一堆礼品,包括马匹、兽皮、金箱子、银箱子、水晶腰带、海东青等等。
礼品名单非常长,基本上都是东北特产,什么牛、羊、野猪、鱼、鹿腊肉之类的野味都每样几百箱。
虽然不如宋国直接给绢布、金银铜钱那么大方,但林林总总算下来,其实也是价值不菲,并没有完全就是宋国给辽国厚礼,辽国打发叫花子一样给宋国薄利,否则宋国颜面上也挂不住。
显然张俭的意思很简单。
既然你为了颜面不直接给岁币,那就把这二十万贯当作是寿礼,双方互相给个台阶下。
即宋国并未增币,取得了大胜,碍于与辽国兄弟之邦,不愿意你死我活,依旧维持原来的三十万贯岁币,多出来的二十万贯是什么呢?
那是宋国给辽国皇帝庆贺生日的礼品。
要是觉得辽国皇帝这生日过得有些奢侈的话也没关系,那就让萧太后回来,反正宋国刘太后已经驾崩了,辽国也不会再给宋国太后回礼,宋国只需要按照以前那样给萧太后庆祝生日就行。
如此一来,双方一个拿了土地的实际好处,又有了颜面。另外一个多出来二十万贯,也能有钱安抚部落。算是大家既保住了里子,也保住了面子。
一时间,范仲淹陷入了两难境地。
这钱。
该不该给呢?
大家理性讨论下,该不该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