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旷在接下任务出使抵达北燕之前都是满怀愤懑的,横空出世的北燕对大寰来说是个极大的威胁,就应当在它刚崛起忙于战事之时断然出兵,在其气候未成之时将其打压成属国,没想到关键时刻建元帝独孤晟却跑去五台山参禅清修,对北燕的崛起视若无睹,理政的秦王年纪尚幼,一步也不敢多走,更是不敢擅动边军,乃至于北燕终于坐大坐稳,如今疆域颇广,简直是卧榻之侧的伏虎饿狼,谁知道哪日便要露出獠牙南下。
好不容易独孤晟回来,却只是擢升了自己为出使北燕的使团团长,然后派了大内侍卫统领沈椒园和几个侍卫、几个文官作为使臣出使大燕,出使前也没有什么交代,只定了个调要两国友好。
这教顾旷着实烦恼,老实说朝中比他资历深比他经验足的官员大有人在,他年轻资历浅,这次被陛下钦点为使团团长着实叫很多人包括顾旷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直到顾旷见到那个高坐在宝座上的北燕天子,玄色帝服,广袖博带,扶着御座扶手,轻晃的冕旒后头容色疏冷,淡漠高华,恍如九天上仙,平静的目光却让他依稀有了种熟悉的感觉,而待到使团致礼后,燕帝开口道:“寰朝使者一路辛苦了,请上座。”
顾旷如遭雷殛,这声音犹如冻泉冰水泠泠流动,清冷慑人,声音的主人曾经在一个个夜晚指点他弈棋论茶、观书释义,他重他如兄,敬他如师,然而他却病逝了,之后便是长公主的失踪,他觉得他的生命仿佛失去了一大块血肉,令他痛苦万分。
然而他今日居然在金殿上似乎见了故人……这简直跟见鬼了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完了他那套完美的外交辞令,然后上头的曾经视之为师为兄的燕帝也优雅流畅地说了一通云里雾里的外交辞令,然后大家一副相见欢的样子坐了下来开始宴会。
他则一直仿佛在梦里一般地完成了他的贺寿使命,然后还看到了许久没见到的死对头段英,那家伙长高了些,穿着南滇王服,金冠璀璨,唇色艳红,笑得得意洋洋的样子。
这样似曾相识的情形让他想起从前……那个潇洒明丽,笑容洒然的少女还在的时候,每当想起来,心里就隐隐作疼,那些回忆里的日子,每一天都是那样的幸福,他找不到什么去形容那个女子,像广袤的蓝天下原野上的一朵蒲公英,风一吹就四散而去,任何人都留不住,最后的记忆里她说她已心有所属,他以为是段英,她失踪了,他以为她是去了南滇。
可是为什么段英会在这里出现,求娶北燕的护国长公主?
他忽然心中涌起了愤怒,他一直以为他们在一起,幸福快乐,难道他一直以来的揣测是错的?还是段英抛弃了她?他脑子混乱成一团,忽然出现的故人让他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的思维漫无目的的四散着。
直到散了宴席后,燕帝却遣了人将顾旷、段英都引入了偏殿内,顾旷和段英坐在偏殿内面面相觑,顾旷终于忍不住道:“公主当年不是随你而去的?”
段英愣了愣,笑了笑,一双桃花眼弯得幸灾乐祸,顾旷觉得自己没看错,那绝对是幸灾乐祸,他惋惜地叹了口气道:“我倒希望她真的能和我一同去南滇……”
顾旷认真地直视了一会儿段英的双眸,他知道段英虽然一向嬉皮笑脸没正经,这话却应该不是假话,他皱起眉毛道:“那公主到底去哪里了……”
段英玩弄着桌上的茶杯,漫不经心道:“呆小子你喜欢公主吧?”
顾旷满脸通红,段英却难得的没有笑他,他仿佛陷入了回忆一般,缓缓道:“我也喜欢她。”
顾旷呆了呆,哼了声,段英没有理他,却也说了这句话以后便沉默了。
两人默默相对,直到殿后传来掀起珠帘的声音。他们一起转头去看,便看到崔华辰换下了那套礼服冠冕,穿着一套墨蓝色的常服走了进来,顾旷忍不住站了起来,有些激动地喊了声:“侯爷!”
崔华辰微微笑了笑,这笑很淡,却是顾旷熟悉之极的从前大部分淡漠的定北候偶尔赞许的表情,这令他受到了鼓舞,眼圈却不由的红了起来,崔华辰淡淡道:“很意外吧?一切都还好么?”
顾旷在他平静犀利的目光中一颗胡思乱想的心终于宁静了下来,很快想清楚了一些问题,低声道:“我一切都好……侯爷是诈死?”
崔华辰微微一笑,顾旷有些感慨道:“也好,想必……陛下也知道了您的身份,才派了我来做使臣……”他忽然有些感激独孤晟没有对北燕采取激烈的外交手段了,否则今日他站在这里,将会面临一个多么难堪的境地,然而……派遣自己过来,想必便是考虑到自己和崔华辰之间那浅浅的师生之情了。
崔华辰却是不理他,笑道:“今日只叙旧,不提家国事。”一边拿起桌上的一个金铃摇了摇,一个内侍低着头走进来,崔华辰问道:“长公主还没到么?”
那内侍低了头道:“还没有,奴婢去催催?”
崔华辰道:“不必,让她慢慢来。”内侍应声下去,殿内依然无人伺候,只有他们三人。
段英却忽然精神抖擞道:“陛下,小王求娶长公主一事……”
崔华辰淡淡瞟了他激动脸庞,道:“她如果愿意,朕不反对。”
段英脸上却微微掠过一丝失望,然后重新又鼓起了希望,满怀期待地看往偏殿入口那摇曳的珠帘上。顾旷看到刚刚说过喜欢阿蘅的他忽然如此作态,心中却忽然升起了个怪异的想法,一时心中忽然惴惴不安起来。
珠帘摇动,一个女子走了进来,登时满室华光,仿若氤氲生香,她一身鹅黄色宽松裙衫,外披暗银花厚袍,双目澄净如初,不染尘埃,人若淡菊,静如黄花,典雅昳丽的宽袍广袖尽显风姿无双,进来抬眼看到他们便微微一笑,顾旷完全呆住了,段英却笑吟吟道:“公主殿下一向可好?”
阿蘅轻轻道:“一切都好,不知故人们可都安好?”
顾旷满脸通红地看了看崔华辰,又看了看阿蘅,呆了半天后终于道:“一切都好。”心中却仿佛掀起惊涛骇浪,他一向温雅稳重,虽然已暗自猜测公主的心上人是崔华辰,否则如何解释公主离开了自己的母亲和哥哥,来到了北燕,然而为什么她是护国长公主呢?晚上宴会又已见过皇后,甚至已有皇子皇女,他心中隐隐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想,一边却又忍不住的越想越远。
段英显然早有准备,笑语晏晏,和阿蘅早说起从前的事情来,顾旷一边呆呆地看着阿蘅,一边答着崔华辰的问话。
最后崔华辰看阿蘅脸上略有倦意,便不动声色地结束了这次叙旧,然后亲自将阿蘅送回了寝宫,路上看阿蘅有些意兴阑珊,笑道:“原是怕你无聊,想着从前和他们相处还算开心,便问你要不要见他们,如今看来倒是相见争如不见了。”
阿蘅垂了睫毛,想了想,也笑了笑,却什么都没有说,自己算不上是个恋旧的人。当日一心想要重新开始新生活,认识新朋友,打点了新的心情,准备整装待发在新的征程,结果自己早就泥足深陷,被牢牢束缚在孽缘中,没见到他们之前,尚有些眷眷的温情在,真见了面,反而觉得缘尽之时中间隔了千万山水,不复从前胸怀坦荡之时,是自己对不住他们。
月色如昼,阿蘅回了宫,却夜不成寐,拿出从前顾旷送的那支玉笛,想起从前那少年一颗完全摊开炽热坦率的心,立于月下,吹起了笛子,旧欢如梦,空余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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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夜沉沉,长空如洗,银辉满地,纪容一个人在皇宫城墙外独行,燕帝寿辰,使臣大臣齐聚定州,又是大燕才安定没多久,纪容这些日子都绷着根弦亲自在四处巡逻警戒,生怕被心怀叵测之人伺机行刺,月色下皇宫内隐隐有笛声吹来,纪容不觉怅然而立,全神贯注去捕捉那仿佛忧思无限缱绻悱恻的笛声。
正是满腹心事之际,却忽然遇到了故人立于月下,丰神清俊,长身玉立,刀削般的五官丰神威峻,神情之间一派慵倦闲适,笑微微道:“纪将军,一切可安好?”
纪容吃了一惊,问道:“蓝参将,你怎么在这里?这些日子你都去哪里了?”
独孤晟唇边噙着一缕淡笑道:“故友重逢,可有空叙叙旧?”
当日独孤晟失踪之事,燕帝和长公主都讳莫如深,纪容忽然见到他,不免心生疑窦,然而想起昔日出生入死的情分,心中到底是有些惊喜在的,他之前的人生都是在阴暗处谋划,身旁都是下属,讳莫如深,并无朋友,独孤晟算得上是他真正意义上意气相投的朋友,想到此处,便欣然道:“可到在下居所一叙。”
纪容一个人清静惯了,加上从事的事又多是机密,因此自己的府第也是伺候的人极少,花厅内两人相对而坐,小菜几碟,好酒一坛,二人居然是第一次能安安静静的坐下来畅谈一番,说到当时失踪的原因,独孤晟只解释说当时昏迷流落在外,后来家中忽然传来消息老母重病,于是便回家伺候母亲,因为母亲是大寰人,不想离开大寰,于是自己也不适合在留在北燕。
这话其实也是实话,纪容唏嘘再三,恳切承诺将来什么时候再想回来只管找他,一边却也想起自己接连失意,人生半辈子,良朋知己,没有一个能留在自己身边,忍不住多饮了几杯酒,酒意上涌,独孤晟开始有意无意地问起长公主如今是否还在统领朱雀军,朱雀军和一些从前熟识的将领的近况。
纪容说了几句,忽然忍不住道:“有时候真觉得还是征战的时候好。”
独孤晟默了默,居然理解了他的意思,是啊,那个时候,可以无视身份、背景、立场,眼前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胜利,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心情去想男女情爱,偏偏在许多年以后,经年风霜潮水般退却,惘然回首,才发现那时候那种全心全意的托付、同声同气的相知、奋不顾身的牺牲,那些寂寂烽烟,金戈交并瞬间的温情,刻骨铭心到骨血里,一辈子都忘不掉。
纪容又痛饮了两杯酒,他与独孤晟相谈甚欢,想起长公主为了营救他所作出的牺牲,心中隐隐作痛,低声道:“当初长公主去救你……为了从海里王那里拿到令牌……做了很大的牺牲……虽然最后没有将你带回来,她付出的,我也希望你能牢记在心。”
独孤晟那日只知道阿蘅冒险救他,却不知道还有令牌这一档子事,不由地追问道:“令牌是怎么拿到的?”
纪容自悔失言,避而不谈道:“没什么,公主当时花了不少心思……”一边含糊地用别的话题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