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云春在熟悉的纸墨香气中醒来,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阿姜?”
“哎,醒了?”外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地响动,伴随着拐杖与沉沉的脚步声,胥姜一瘸一拐地走进内室。
楼云春怔怔地看着她,待她坐到床前,才回过神,打量四周后问道:“这是在县衙?”
“嗯。”胥姜单手将他扶起,“小心。”
待他半坐起身来,笑道:“醒得正好,单伯去端药了,喝了再睡。”
楼云春看着她被布兜住的手,又看向她身旁的拐杖,将她搂近问道:“你的伤怎么样?还疼吗?”
“这几日已好多了,只要不碰就不疼。”胥姜朝他扬了扬手,随后叹道:“你自己伤成这样,醒来却一句不问,你就不担心往后成瘸子,或是成……该怎么办?”
胥姜想起万盛,那两个字就说不出口了。
楼云春从善如流地问道:“巫大夫对我的伤怎么说?”
“她说伤口在愈合,没有再化脓,只要彻底康复,便会恢复如常。”
“那就好。”
胥姜笑了笑,“都是单伯和眉姐的功劳,这趟咱们俩让他们操了不少心,尤其是单伯,替你擦身、喂药,几日都没落个好觉。”
楼云春脸上闪过一丝愧色,“辛苦他了。”
胥姜盯着他,半晌后摸了摸他的脸,说道:“巫大夫说得对,往后咱们得爱惜自身,别再不拿自己当回事。”
虽说他们受伤,一个是因为意外,一个是因为皇命,可楼云春却也是为了尽快来找她,未能好好休息,才将伤势拖成这样的。
她低声问道:“你知道她替你刮腐疗伤时,我是什么感受吗?”
楼云春盯着她受伤的手,点头道:“我知道,心如刀绞。”
“可再如何心如刀绞,我们都无法真正替彼此身受半分。”胥姜摸了摸他的肩膀,“咱们终究是要各痛各的,各受各的,看着对方受伤,看着对方受苦,也只能束手无策,在一旁干着急。 ”
她又缓缓道:“虽说诗文话本里总赞扬一往情深,死而后已,可真心爱重一个人,只想他好好的,又哪舍得他伤,哪舍得他死呢?”
说至此处,胥姜又不禁想起胥渊和溪芷,他二人何尝不是在撞得头破血流后,才勘破真正的情只是为了一个‘好’字,所以才会为了彼此少受些苦,而选择罢手?
只是命运弄人,若非遇上那些恶人,胥渊和溪芷在分开后,也会过得很好,不至于一个丧了性命,一个耽误半生。
如今,她与楼云春并无这些阻碍,只要彼此好好顾惜,便能平平顺顺地走到终老,“我们往后日子还长,若为争这一时相守而折损,又何谈终身呢?”
虽说楼云春来找她,让她惊喜,却也让她承担了更多的惊吓和愧疚,若没有将他捞起来,若没有巫栀,后果会怎样,她不敢设想。
楼云春沉默片刻,说道:“是我的错,往后再不会胡来,让你害怕让你担心。”
见他领会自己的意思,胥姜也认错道:“我也不好,这凑热闹的性子得改一改。”
“不用改,改了也就不是你了。”楼云春将她贴在自己胸口,拍着她的背,轻道:“只是往后想去哪里,都叫上我,我看着你。”
胥姜在他胸口蹭了蹭,蹭掉眼底水气,“好。”
两人静静相拥。
胥姜听着他稳健的心跳,这些日子的惶恐不安逐渐被抚平。
楼云春问道:“你方才在外头做什么?”
“先前答应过杜先生,帮他校对一套《对韵》与《诗律》,然后找本书局刊印。”
巫栀本让她好生休养,可躺了几日,她便躺不住了。
先是指挥厨房将带来的两条草鱼,按她给的食单,一条做了鱼脍,一条包烧。却因病中忌寒凉荤腥,只流着口水,看杜回和巫栀吃了个肚儿圆。
过后又央求杜回准许她校对这两本书,她虽右手不能用,左手却也能写、刻。
杜回本不答应,可见她瘸着腿时不时在他书房门口打转,怕她再转个好歹出来,便臭着脸同意了。
“不要太劳累。”楼云春执起她的左手,擦了擦上头的墨渍。
“不劳累,先头躺那几天,骨头都快躺酥了,除吃药、推拿外,还被灌了不少补品,都胖了。揽下这事,正好活动活动,巫大夫也答应的。”
胥姜拿手在他脸上抓了抓,抓出几道墨印子,“你也快些好起来,咱们好早日回京,不然该错过伯母的生辰了。”
这几日楼云春一直在昏睡,像是要将之前没睡的份儿都补回来似的,吓得单伯时不时就要探他的鼻息。
巫栀却表示多睡是好事,助养元气,调理内息。
后来众人才得知,是巫栀在药中添了两味助眠的药物,以免他醒了到处跑。
杜回知道后,对此表示赞扬。
不过睡了这几日,楼云春的脸色确实好了不少。
惑于美色,胥姜将唇凑过去在抹了墨渍的地方贴了贴。
楼云春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正想回敬过去,却被一声惊呼打断。
“哎哟,我的老天爷!”单伯撞上一对小儿女亲昵,赶紧转过身,手里的药差点洒出来。“老奴可什么都没看见。”
胥姜赶紧起身,楼云春不舍地扯着她,却被她恼羞成怒地在手上掐了一把,然后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跑了。
“少爷,你醒了?”单伯嘴角都快连上眉毛了,“来喝药。”
楼云春躺下,木木地盯着帷帐,半晌才起身把药喝了。
单伯盯着他脸上的墨渍,乐呵得像是刚撞了大运,捡了大钱。
吃完药,楼云春本想起来去外间找胥姜说说话,哪怕是不说话,就这么坐着也好。
可他喝完药还没半刻,脑袋就迷糊了,然后不甘心地合上双眼。
睡了。
巫栀的药,果真有奇效。
胥姜来到外间,巫栀和柳眉一起进来了。
柳眉方才也端药去了,巫栀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过来看看楼云春的用药情况。
见他睡得不错,又替他诊了诊脉,脉象虽有些浮动,却大体还算平稳,遂满意地点了点头。
药效一如既往的好。
正准备起身,见他脸上划着两指墨渍,不由得挑了挑眉毛。
随即重新诊了诊脉,然后走到外间,盯着胥姜看了片刻,叮嘱道:“楼公子近来得戒欲戒躁,清心安养。理解你性急,却也控制些,别去招他,如此才能早日康复,同你双宿双飞。”
“噗——”胥姜正卯足劲儿,一口气将药倒进嘴里,冷不丁听见她这话,药立即喷了一桌,随后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这、这、这都是打哪儿捡来的歪词儿?她哪儿就性急了?她怎么就招他了?
柳眉被她这动静吓了一跳,随后可惜地看着满桌的药,“得了,看来得重熬一锅。”
胥姜止住咳嗽后,涨红着脸,低声辩解道:“我没有……招他。”
巫栀才不信她这鬼话,却也不同她争辩,只对她说道:“回房吧,推拿的时辰到了。”
胥姜收拾了桌上的文房四宝,朝内室看了一眼,然后拄着拐杖回自己屋。
出门后,巫栀对去煎药的柳眉道:“药里多加半钱莲心,去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