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洗洗落碧华,满庭红叶胜春花。
值此闲雨天,画枫厅窗轩尽开,幽人填香焚膏,勾出一线白烟,缠着窗外雨雾,织出一片荼荼秋景。
胥姜扫桌铺纸,敲石磨粉,化墨开料,折腾半日后,将溪芷扶到了案桌前,请来一架笔放到溪芷手边,笑道:“请母亲墨宝。”
溪芷站在案桌面前,却迟迟未动。
她已经很久不画不写了,这场病不仅仅是精神上的折磨,也将她的身子拖垮。如今,她虽已行动自如,可仍是体虚力弱,连吃饭执筷都控制不住手抖,何况眼下执笔绘画。
这些日子胥姜贴身照料着,怎会不知此番情况。她私下寻问过戴神医,神医说这是离魂之遗症,可做些手上的精细活儿,刺激五感,凝聚精神,增强自我控制,助其身心归合。
绘画便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胥姜并未强迫溪芷,而是自己拿起一支笔,蘸墨落笔,在纸上晕出一片雨雾,随后又在雨雾中勾出山石。
“记得儿时,师父教我画画,可我老是画不好,师父便让我临摹。花木草虫,山水云天,鸟兽人物……我贪玩偷懒便贴了纸来描,因此污了不少画,被罚跪、打手心都是常事。”
溪芷眼前仿佛看见小小的胥姜被胥渊罚跪,打手板心的场景,忍不住微笑,又忍不住埋怨,“你那么小,他怎忍心打你?”
“打也就开头两下疼。”胥姜狡黠道:“师父心软,只要装相哭两声,再认个错,再打就跟挠痒似的了。”
说着胥姜把手里的笔递给溪芷,“母亲帮我拿一拿,我换支笔。”
溪芷接过笔,见墨蘸得浓便刮去了些,又见那画中缺两笔,便自然而然地填上了。
胥姜见状微微一笑,另取来支笔一边画一边问道:“母亲知道我画得最好的是什么吗?”
溪芷抬头问道:“什么?”
“师父的画像。”胥姜想了想,朝正在煮茶的柳眉说道:“眉姐,劳烦你请人去帮我将书箱抬来。”
“好。”柳眉叫来一个小丫头看火,随后撑伞往院里去叫人抬箱子。
胥姜看溪芷勾线,见她因手抖有错漏,便提笔补上,见她越勾越顺畅,才往另一边,描起了房檐屋舍。
炉子茶汤沸了,煮的是秋露,顾名思义便是在夏末秋初采摘的茶叶。
相较春茶肥壮鲜酽,秋茶瘦夹清淡,其味却极香,又因计较来年春采,茶农惜叶不敢多摘,所以稀少,要在初秋品这一味,很是难得。
此时茶香氤氲,浸得人身心透香,胥姜经不住勾挑,将笔一撂,便围到席前亲自分茶去了。
溪芷笑了笑,捡起她的笔,接着画了起来。
分好茶,胥姜朝溪芷招手,“母亲,快来,这茶好香。”
溪芷这才放下笔入席,胥姜扶她坐下,捧了一盏茶放到她面前,“您尝尝。”
秋露分两味,一味清,一味浓。清茶只取泉水冲泡,取一盏清静,浓茶烤碾成粉,加香料枣杞烹一锅热闹,各有其乐。
胥姜奉的是一盏清茶,溪芷浅含半口,品出茗香,得了趣味,才啄三四口下肚,引茶香入脏腑。胥姜有些饿,便先就着茶点,吃了一盏煮茶,吃得暖哄哄后,又添了一盏清茶净口洗心。
见她吃的香,溪芷也觉有些饿,难得的用了几块米糕。
胥姜见状,笑眯了眼,怕她噎着,又给她续了盏茶。
吃饱喝足,两人继续作画,溪芷渐渐得了意境,不觉间入了神。胥姜减笔,到最后干脆替她打下手,研墨、磨料、添水、换笔,母女二人配合十分默契。
柳眉领着两个丫鬟将书箱抬进来,胥姜见三人发上都结了水珠,忙找手帕给几人擦拭,又分了热茶让三人驱寒。
胥姜又拉三人坐下,“辛苦一场,快歇歇。”
两个丫头不敢入席,便端了茶汤到侧厅去吃,柳眉让看火的小丫头同她们作堆去,查了查火后,才给自己盛了一碗茶汤,煨着火看胥姜开箱。
书箱用毯子搭掩,并未着雨,胥姜打开后,自里头取出一卷画,走到案桌前。溪芷手下,已是满纸枫红,胥姜并未打扰,待她因力气不济停笔,才将她扶到后头的木椅上歇息。
溪芷道:“今日怕是画不完了。”
胥姜安慰道:“那就明日再画,咱们不着急。”
溪芷摸了摸她的脸,心头十分愧疚,明明自己才是母亲,却时时被她哄着劝着,受她照料。
想着失散多年,她未曾尽过母亲之职,如今反让她操心,溪芷心头便觉发闷。
胥姜挪了一把凳子靠着她坐下,随后将手中的画放进她手心,说道:“这是我临摹得最多的一幅画,母亲要不要看看?”
溪芷握着那幅画,心猛地一跳,半晌后才徐徐展开。
“这是……”她的手微微发抖。
这是她与胥渊避世隐居时,她给他绘的画像。
画像陈旧,颜色淡了许多,她一寸寸抚摸,见画像上有些地方被墨晕染,含泪而笑。
“师父很宝贝这幅画,因为画被我污了,还发了好大脾气,罚我将其清洗干净。”胥姜叹气,“可我想尽办法,也没法将这些墨渍化掉,遭了好些日子的冷眼。”
看着眼前的胥姜,溪芷却不由自主想象起她幼时该是什么模样,随后又摸着画叹气,“他竟一直留着,我还以为他早扔了。”
“怎么舍得扔?宝贝着呢。”胥姜怀念道:“自我记事起,这幅画便时时常伴师父左右,他时常对画饮酒、吟诗、作文。那时我只当他过份自恋自赏,后来将其污损后才知是重要之人相送,所以才那般恼我。”
这个重要之人是谁,已无需宣示。
他不怪她。
胥姜擦掉她不自觉流下的眼泪,继续道:“后来遭遇那件事,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将画连同他的书一起封箱让我带走,并嘱咐我好生保管,我便一直携带至今,也正是因为这幅画,我才知道您是我的母亲。”
如今再回想,师父那时已知她的身份,想必是不忍她孤苦,也怕她有朝一日得知真相,或是真相来得太晚,才留下这幅画来陪伴她,好让她知道自己并非无根之人。
溪芷摸到画上她留下的落款,那里墨迹十分浅淡,已经看不明显。
这是因为有人时常摩挲的缘故。
溪芷一生有三大痛,一痛相爱之人不得相守,二痛母女分离,三痛挚爱惨死,这三重痛折磨她痴狂疯靡。如今虽已清醒,可再回头细数曾经的一切,心头仍像破了个口子,又空又痛。
她的眼泪犹如窗外秋雨绵绵不绝,胥姜一边替她擦拭,一边安慰道:“师父知道我的身世后,便已明白母亲当年的苦衷和身不由己,也定然十分感激母亲将我带到这人世,带到他身边,承欢于他膝下。”
这些日子,胥姜从不避讳同她谈起胥渊,她将两人缺失的那些年一点点拼凑起来,让溪芷去探寻、面对、接受和道别。
只是接受和告别总是艰难的,但她们有彼此可以相互依靠,相互支撑,总有一天会熬过来。何况,溪芷还有万老爷和万清淼。
胥姜倚在她肩头,伸手去描画中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