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山塘,忽闻碧浔鹤唳,展翅惊荷。
踏足幽丘,乍见空林鹿影,饮溪衔草。
游人见之慕之,不敢高声旷语,恐惊仙姿清骨。
只可惜,这般清幽景致,却被两道急行的身影搅碎。
胥姜与楼云春步履沉重,惊得白鹤乱扑,麋鹿逃窜,让观赏之人不禁抱怨其煞风景。随后将二人一打量,见其衣着随意,举止粗野,复又了然。
原来是市井人户,难怪这般粗俗。
胥姜对旁人投来的异样眼光毫不在意,她眼下只想赶紧找到那个显摆鬼,让他就近组织人去救灾。
走到丘头,日光穿雾而来,有不少人已在小径旁的置石上蠹书、饮酒。见二人上来,便朝他们请酒、斗书,皆被胥姜拒了。
下小丘,便是一汪引山泉而开凿的清潭,潭边以一座楼台为中轴,往两旁起轩榭、廊亭,其规模壮阔,气势雄浑。
此时,潭边亭台楼阁中已汇聚不少人,要在这么多人之中找那个水部郎中,并非易事。
胥姜正发愁,却听后头有人唤她,回头一看,又是俆青野,再一看,跟在他身后进来的,不是那水部郎中又是谁?
原来竟在身后!真是白白累这一场。
胥姜无暇与俆青野打招呼,径直走到水部郎中面前,拜问道:“敢问大人可是水部郎中?”
这一路来,俆青野与这水部郎中也闲聊过几句,只因其总有意无意吹嘘其官职和新置宅邸,听得他有些尴尬,便找借口走到前头来了。
此时见胥姜找他搭话,便想上前替她引荐,却不想被一道身影岔开,还差点被那人背上的书箱刮到脸。
楼云春来到胥姜身侧,低声道:“他姓钱。”
胥姜再道:“钱大人,民女胥姜,有要紧水情禀报。”
钱大人舆轿被拦在园外,一路走过来,气都还没喘匀,便撞上眼前女子说要禀报水情,遂没好气地摆手道:“你一区区女子懂什么水情?闪一边去,别挡路。”
前些日子他顺手帮柳司珍办了件事,为答谢他,柳司珍在楼台给他留了主位,今日正该他扬威长脸之时,哪有心思理这些闲杂人等。
他拂开胥姜要走,却又被胥姜上前拦住,“钱大人,方才民女自河堤过来,见河水有淤阻之象,若不尽快查清险情源头,疏散百姓,恐酿大祸!”
“什么淤阻之象?若有淤阻之象,水监早就上报了,哪里还轮的到你这个乡野女子来说嘴?”说完又将胥姜打量一番,奇道:“说来也怪,你这等女子怎么混进咱们这种雅会的?”
俆青野绕到一旁,替胥姜答道:“钱大人,这是斩春书肆的掌柜,也是受邀来参加蠹书雅会的。”
“掌柜?女人充什么掌柜?又管什么闲事?”钱大人眉头一皱,斥道:“赶紧让路。”
胥姜压着怒气,耐心劝道:“钱大人,这乐游河中,水位无故下降四尺,且水流缓慢,上清下浊,分明是阻塞之象。眼下正值插秧时节,以往此时,上游已开闸灌渠,而今却迟迟不见水,想来也正是因淤塞之缘故。”
随后,她又指向西南方扩散的黑云说道:“大人请看,那群峰之上,已是黑云盖顶。若降山雨爆发山洪,上游一旦开闸泄洪,将本就淤塞成湖的河道冲开,这乐游乡两岸田地只怕不保。”
眼看就要麦收,若不及时疏通那淤阻之地,待山洪袭来,淹没田地,百姓们一年的收成就要祭河神了。
那钱大人盯着天边,看清那片黑云后,心头也是微微一震,想着胥姜方才所言,也符合河道淤塞之状,心头也不禁惴惴。
“你所言非虚?”
胥姜指天发誓道:“民女所言若有半点虚假,自当天打雷劈。”
听她发此毒誓,钱大人马上招来两人,吩咐其去河道查看,再找渠头、门斗长询问情况。
吩咐过后,继续要往楼台走。
胥姜挪步拦住他,语气厉了三分,“大人,险情已经耽搁不起了,光派两个人查看有什么用?若不调派人手去疏通河道,待洪水来袭,可就什么都晚了。”
俆青野也劝道:“钱大人,胥掌柜所言有理,这雅会可误,险情可误不起。”
那钱大人本是极好面子之人,被胥姜这么教训似的一说,顿时恼羞成怒,将胥姜推到一旁,“我一个水部郎中,难道还要你这市井粗妇来教?”
胥姜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推,身子失衡,眼看就要摔倒,一只有力的手掌自背后撑住她腰身,才令她堪堪站稳。
这行事也太过了,俆青野正要斥责,一道身影却自胥姜身后冒出来,伸手一把揪住了钱大人的衣领。
那钱大人一惊,抬头正要骂,却对上笠帽下一张又冷又臭的脸。
这脸怎么有些眼熟?
他往后扬了扬脖子,隔远些看,才认出眼前是何人。
“楼、楼、楼……”他顿时跟刚剪了舌头的八哥似的,怎么也叫不出那个名字。
楼云春声音如冰锥嵌进他脑子,“钱大人,人命关天的大事,若因你渎职而酿祸,你猜你这项上人头可还保不保得住?”
“我、我、我知道了,我这就、就去!”钱大人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楼云春抵住他脖颈一推,将他推入侍从堆里,侍从们七手八脚地扶住他。
前后来往游人不少,钱大人摇摇晃晃地站稳,往四下打量了几眼,然后抖着手指扯了扯衣襟,气急败坏地对侍从们吼道:“耽搁什么,还不快走?若是误了险情,仔细你们的脑袋。”
说完,便踩着外八字跑了。
俆青野哑然半晌,随后对胥姜道:“你这帮工倒是好胆色。”
胥姜与有荣焉,“那是自然。”随后对楼云春道:“咱们走吧,去找柳司珍,让他暂停雅会,帮忙疏散乡民。”
俆青野却叹道:“我看难,连工部之人都这般拖沓推诿,何况别人?况且,柳司珍费心筹办这雅会,招来这么多王公大臣,又怎会轻易罢宴?”
“若遇洪灾,他这柳园不也同样遭殃?”
“柳园地势较高,四围有沟渠,往外还有农田,即便受灾,那点损失对他而言,不过是拔根毫毛而已。何况如今未发洪水,光凭你我人微言轻,是劝不动的。”
况且柳家为首的这些豪族,根本体谅不了百姓劳苦,也不在意其死活。
只是后头这些话,站在柳家的地头上,俆青野说不出口。
胥姜觉得俆青野说得有几分道理。
楼云春上前,用书箱将俆青野扫开几步,随后压低嗓音对胥姜说:“别担心,钱大人出去后,若查明情况属实,定会尽快派人排查隐患、安顿乡民,此事关乎着他的前程,他不敢怠慢。”
此事胥姜已做了她力所能及之事,再过多干涉引起他人注意,恐怕会惹来麻烦。
“我知道了。”楼云春既这么说,胥姜也将心揣回了肚子里,随后轻声问道:“那这雅会咱们还去么?”
“去。”他跟来雅会,除不放心胥姜之外,还另有目的,所以不能不去。
一旁的俆青野见两人絮絮低语,从心底觉出一丝怪异,这主仆二人未免太过熟稔了。
他盯着眼前的书箱,想起方才这帮工对胥姜的维护之举,顿时恍然大悟。
“那咱们进去吧。”胥姜往里头看了一眼,“正好见识见识这大家豪族的派头。”
楼云春侧身让胥姜先行,俆青野正想跟上,却被他挡住。
俆青野将看过的话本桥段在脑子过了一遍,最后拎出一段为世所不容的纠葛来,他一合手,喃喃道:“原来如此。”
随后看向楼云春的眼神带上了几分同情,不过转念一深思,一张脸顿时皱成苦瓜。
这更该同情的分明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