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听楼云春说如此尖刻之言,也很少见他对一个人展露出明显的厌恶。
胥姜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你在为江孤抱不平?”
“江孤?”楼云春一愣,半晌无言,许久才道:“我是为你。”
“啊?”胥姜一呆,随即心头泛起丝丝缕缕的甜,又见他被自己堵得发闷,便冲他讨好一笑,“我就知道,天上地下,唯照月最好。”
楼云春盯着她瞧了片刻,忽然俯身拉过她手里的缰绳,随后扬鞭,策马而行。
“坐稳了。”
驴被他扯着,被迫撒开蹄子跟上马的脚步跑了起来。
风声萧萧,灯如流火。
胥姜伏在驴背上,被颠得晕头转向,待驴停下脚步,她迷迷糊糊的抬头,发现竟已回到了书肆。
胥姜听见楼云春下马,随后一道高大的身影罩过来,紧接着腰间一紧,身子一轻,她便被揣进了一个热乎的怀抱。
胥姜低呼一声,赶紧攀住楼云春的肩,楼云春却迫不及待地贴过来,将她一颗刚要跳出来的心,重重的堵了回去。
犟驴跑了一路,喘得差点断气。它拿头去拱啃在一起的两人,闹着进院喝水,却被胥姜回手一巴掌拍在脑袋上。
它气得直刨蹄子,还有没有天理了!
吴清窗带刷印师傅过来时,胥姜刚吃完朝食,正在要洒扫书肆。
“胥掌柜,人我给你带来了。”
“哎哟,快请进。”胥姜一边请人进屋,一边打量起吴清窗身后之人。
此人比她预想中要小,身量虽比她高半个头,却仍是少年模样,瞧着至多十六七岁。他样貌不大出挑,气质倒是沉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人时毫不闪躲,所思所想一目了然,是难得的清透干净。
胥姜收回目光,引二人入座,“咱们坐下详谈。”
少年略有些拘谨,待胥姜与吴清窗落座,最后一个坐下。
胥姜分盏冲茶,边冲边问道:“叫什么名字?”
吴清窗冲少年使了个眼色,少年沉声答道:“梁墨。”
“多大年纪?”
“十七。”
胥姜看了吴清窗一眼,递了一盏茶给他。
吴清窗也顾不得喝,急切道:“莫看他年纪小,可手艺却老道,胥掌柜若不信,过会便让他给你露一手,包管你满意。”
“吴掌柜莫急,我没说不信。”胥姜又递了一盏茶给梁墨,问道:“除了刷印,还会别的么?”
“刊印的整套章程都会。”
“也会刻板?”
“会,只是刻得不够好。”
不够好,而并非不好。
谦而不卑,又有底气,胥姜暗自点头,不错。
她微微一笑,又问:“你是接单活儿,还是做月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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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墨答道:“师父说我还不够资格接单活儿,我做月工。”
不恃才自傲,有分寸,很好。
“可我这书肆中的月工,不止管刷印,还得守肆、打理肆中杂事、修补字画,你可做得来?”
“做不来的我可以学。”
有这一句便够了,胥姜已有定夺,抬手请道:“吃茶吧。”
梁墨端起茶喝了一口,便没动了,瞧着有些忐忑。
吴清窗保证道:“胥掌柜放心,这孩子也算我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又着实不错,才敢给你引来。”
“多谢吴掌柜,人我满意。”胥姜见梁墨松了口气,笑道:“只是我肆里头的规矩,先试用三日,三日后若能胜任,再签聘书,可能接受?”
吴清窗点头,“这是应该的。”
梁墨也无异议。
胥姜又道:“至于工钱,我得看过刷印在定,可好?”
“聘人应当如此,胥掌柜莫要跟他客气,手艺人,自然凭手艺挣钱,这手艺有优劣,工价自然有高低,掌柜尽管试验。”吴清窗拍了拍梁墨的肩膀,信心满满道:“不过我敢说,梁墨的手艺,包胥掌柜满意。”
听吴清窗对梁墨的技艺赞不绝口,胥姜也压不住好奇,说道:“吴掌柜既然这么说,那便不等了,正好器具齐全,这就走一套吧。”
吴清窗将茶喝尽,挽袖起身:“说来就来。”
胥姜把人引到后院,恰好今日天色不错,明光透云,一片晴好,正适合刷印。
三人齐手将器具搬出来,随后梁墨便不让二人插手了,他独自架案、浸板、调墨、裁纸,动作老练干净,自有一套章法。
连案板、刻板上的细微灰尘,都清得一干二净。
一切准备就绪,梁墨将五块雕版自清水中捞出,随后将其擦干固定在案板上。他抖了抖刷子,随后蘸饱油墨,刮去多余的墨汁,随后稳稳压在了雕版上。他上墨一气呵成,不迟疑、不顿宕、不补墨,心头有成算,手上有分寸。
若非常年苦练,不得此番定笃从容。
胥姜满意地点了点头,吴清窗见状,露出得意的笑容。
梁墨开始刷纸,他将纸地贴在板面上,换了把软刷,将纸与雕版严丝合缝地压在一起。他同时刷五块板,一字排开,依序刷印,待第五块板刷好后,便去揭第一块,揭下后迅速换上第二张纸。此法既省时,又省力。
胥姜先前自己刷印时,也是用此法。只是此法刷墨时难把握分寸,若力气不够,刷印出来的字迹便深浅不一,墨迹不匀。
当时好在有林红锄帮手,若她一人恐难周全。
眼下梁墨独自一人用此法刷印,也不知其成效如何。
胥姜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