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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楼船惊梦(双更)(2 / 2)

是敖七。


他仍是少年的模样,手上提着滴血的环首刀,拼命地策马往前。追着,喊着,冲着,要拦截那个踩着鲜血迎战敌军的高大身影。


那个身躯是战场的集点,顷刻间便被一群齐军包围住,后方的弓箭手黑压压地蹲身挽弓,密集的箭雨朝他飞了过去。


他好似并不畏惧,手持缰绳往前奔驰,一直跑一直跑,往河岸的方向,到处是火光,到处是鲜血,到处是发狂的喊杀声,他好像听不见,一人一马奔腾在成千上万的兵阵中间,凝成一个孤寂的画面。手起刀落,惨叫声起,无数兵卒倒在他的铁蹄下……


又有更多人朝他杀过去。


“杀裴獗!陛下重赏。”


“杀裴獗!”


“杀啊——”


背后一骑飞奔过来,挡住冰冷的长矛,回头大呼:“阿舅快走!我来掩护你!”


“阿舅……”敖七喘息起来。


他杀红了眼睛,也气红了眼睛。


“不要追了!阿舅,让她去死吧!”


“她是细作,是齐国派来的细作,让她去死!”


冯蕴看见了敖七眼里的憎恨,就和往常看她时一模一样,满是鄙夷和愤慨,可此刻的场景,显然是有些不同的。


她就像生出了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可以看到整个战局,可以看到每个人的表情……


可是她,此刻在哪里?


她惊觉一身冷汗,她此刻在哪里?


她坐在船上,不是楼船……


是萧呈派到石观码头接她回齐国的那艘战船……


“不要怕,战争就是这般,总有人会死。”一只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那个温和的声音就在耳边,那人似乎怕她着凉,脱下自己的氅子披在她的肩膀上。


“你身子在抖,冷吗?”


他双眼看着冯蕴,目光凉了凉,唇角却勾出一抹笑来,安抚般拍拍她的肩膀。


“还在担心你大兄?不要紧张,温将军骁勇善战,齐军五十万精锐,又有韩、楚、胡三位将军里应外合,此战,我们必胜……”


那只手,骨节修长而白皙。


那人的言行,雅致而矜贵……


这是御驾亲征的齐帝。


他的身侧立着好几个侍卫,其中一个叫金戈,一个叫铁马。


他们的脸无一例外是冰冷而无情的。


唯有萧呈温润清雅,如竹林高僧廊下修士那般纤尘不凡。


冯蕴听得到战场的喊杀声,很想睁开眼睛看个究竟,也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的看到萧呈?


“冯十二娘!你听着,我敖七,我敖七总有一天要杀了你……”


“我要将你碎尸万段,五马分尸,我要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你这个叛徒,不要脸的叛徒!”


“啊——”


敖七的怒骂声穿过了齐军的箭阵,又穿过了齐军的甲兵、骑兵,传到了战船上……


隔着厚厚的纱帘,冯蕴本该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可她居然清晰地看到齐军阵前,大兄高坐马上,挽起长弓,一支羽箭从他掌中飞出,重重地射入裴獗的胸膛。


“杀裴獗!”


漫天箭雨,如雨下一般飞过去……


“阿舅!”


“大将军!”


敖七在撕心裂肺的哭喊。


北雍军士兵山呼海啸一般往前涌来。


“兄弟们冲啊,掩护大将军撤退。”


夕阳的余晖落在裴獗冷硬的盔甲上,带着鲜血的味道,说不出的肃杀寒凉,那光似火一样,仿佛要燃烧到冯蕴的心里来……


冯蕴身上虚软,她想喊,喊不出。


她想爬起来,却怎么也动不了……


裴獗受伤了。


大兄射出的那一支箭正中他的胸膛。


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面无表情地砍掉箭羽,骑着那匹高大的黑马,继续冲向岸边的战船,那双眼睛仿佛要溢出血光。


他的左右,侍卫们拼了命的掩护,要救中箭的主帅……


冯蕴看到了左仲、纪佑,看到了叶闯、曹开,看到了侍卫营许多熟悉的面孔。


他们有的呐喊着举起刀枪。


有的被长矛从前胸刺到后背,倒在了马蹄下,倒在了一片片的血泊中……


“啊——”


冯蕴疯了般想尖叫。


可她没有声音发出来……


大黑马就在这时倒下去了。


冯蕴记得黑马叫“踏雪”,通体全黑,只有四蹄是雪白,皮毛光滑,身体健硕,长得很漂亮,因此它的脾性不是很好,眼睛跟他的主人一样,写着生人勿近的冷漠,以及高傲。


裴獗把它当宝贝当孩子般疼着……


踏雪悲呼着,长长地嘶鸣一声,滚在地上。


马上的裴獗,摔了下来。


双方士兵疯了般往前涌上……


山呼海啸般的吼声里,唯有敖七的声音高亢而痛苦,冯蕴怎么都避不开,针一般扎着她的心。


“她不值得,阿舅,她不值得啊!”


冯蕴闭上眼睛,泪如雨下。


她从来没有那样疼痛过,好像那穿胸而过的箭,射中的是自己的心脏……


在晋国的三年,她每日里战战兢兢的活着,被劫持,被陷害,被刺杀,一次次死里逃生……再被他亲手撵出中京,被耻笑、被侮辱、被看轻,只要是个晋人好似都可以啐她一口,踩她一脚。


千般万般的苦都尝尽了,她仍然只是一个“裴大将军的姬妾”,敌国来的姬妾,得不到半分尊重……


在他眼里,她不值得……


在所有人眼里,她都不值得。


谁又值得呢?


是安渡河边,双颊红晕坐在茂盛青草上的娇娘,手上拿着刚采摘的木棉花,望着远处河面上打鱼的姑娘,听着她唱清越动人的情歌,鼓起勇气问身边那个一身戎装的男人……


“将军,等仗打完了,你准备做什么?”


她渴望得到分享。


他没有回答,只说:


“天快黑了。河边风大,回吧。”


是中京将军府里,那只因为担心而整夜整夜睡不着,抱着被子枯守的金丝雀,看见那人进门,长长松口气,紧张地询问:


“军务很忙吗?这么晚才回来……将军,是去宫里了吗?”


他站在灯火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几时了?去睡。”


是那些昏暗而颠狂的夜里,被翻鸳鸯的疯狂时,那个渴望拥有一个孩子,有子傍身,得到庇护的姬妾,眼巴巴地望着他。


“将军,我想要个孩子,给我个孩子吧……”是她喘着气的央求,是她缠着他的索取。


他总会骤然加快,带着克制的喘息,在那铺天盖地的快感里,清醒至极地在关键时候毅然决然地抽离……


“还不是时候。”他说:“再等等。”


在她无助的颤抖和绝望的眼神里,他用冷漠到近乎残忍的拒绝,将她一次次的希望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不知他在等什么。


许是等那样一个人,一个配得上孕育他子嗣的女子。


如果没有,他宁愿不要孩子……


他从来没有说过太狠的话。


大多时候,对他都是很好的……


可她真的伤到了,一点点伤透了心。


从中京到安渡那一路,“弃妇”两个字,一笔一画刻身上,在无数鄙夷和侮辱的目光里,她的心仿佛在被他凌迟……


她许是不值得。


可她从没想让他死……


哪怕联络萧呈策反三将,她仍然没有想过,裴獗会在战争中死去,会从踏雪的马背上倒下来。


那样钢硬的男人也会倒下去吗?


战火蔓延的鲜血,刺激得她浑身发抖。


混乱的记忆模糊在石观码头那一场厮杀里,一幕幕如同幻影,又如同梦境,出现在冯蕴的脑海里……


裴獗不要死……


他死了,何人来憎恨她?


她就要回齐国去当皇后了。


他死了,又如何看得到她的荣光?


她想让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个将军府里豢养的金丝雀,不再是李桑若脚底的那一摊烂泥……


这些,她都想让裴獗看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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