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陌阡被这景象震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这才意识到寿数不过百岁的人类虽然脆弱,但是却拥有着鬼斧神工般的神力,他们凭借自己的想象改造着自然中的一切,虽生如蟪蛄,却将智慧永恒地留在了更古不灭的山河之中。肩膀沉了沉,暖意传来,白陌阡回头垂眸,黎绍将外衫褪了下来盖在了自己身上,莫要着凉了。白陌阡拢紧衣衫,朝黎绍弯眉浅笑,叹道:这里太好看了,没想到长白雪山之下竟然有如此惊艳恢弘的陵墓,此番前来,一饱眼福,这辈子都值得了。黎绍忍俊不禁,他笑着捏了捏白陌阡的脸颊,人间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你现在感叹的还太早。两人正说笑着,杨崇和鬼将军也相继出了甬道,鬼将军不知感受到了什么,脚刚踩到冰雪上,便不再受黎绍控制,挥舞着两只拳头跑到了瀑布冰川下。他来回走了好几圈,终于在冰川中心停了下来,两只手搭在上头敲敲打打似乎在试探着什么。白陌阡与黎绍对视了一眼,鬼将军定是感应到了自己头颅,所以才脱离黎绍的控制。他抬眸,仔细打量着对面晶莹剔透的冰川瀑布,目光从下往上看到半空处时,他捕捉到了一团黑黝黝的东西,就像是玉石上的污点,和四周的白雪格格不入。师兄,那里。白陌阡抬手一指,扭头看向黎绍,咱们走近一些,我看不太清。好。黎绍点点头,拉起白陌阡的手,缓步朝冰川走去。离冰川越近,悬在半空中的那团东西便看得越清晰,由原来的一团黑点逐渐有了轮廓,待白陌阡走近,这才完全看清。那是一只用青铜雕刻而成的麒麟,体型较为庞大,有两人之高,腹部鼓起,四爪与人的脑袋一般大小,麒麟嘴里含着一颗圆圆的类似珠子的东西,整个麒麟被冰封着,就像中了某种古老的封印术。嘭突然,巨大的声响传来,震得白陌阡偏了偏脑袋,他循声望去,鬼将军正攥紧了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冰川上,他似乎想将那只悬在半空中的麒麟砸下来。碎裂的冰晶四处飞溅,很快,原本光滑的冰面上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那只青铜麒麟太大了,这么砸下去,整条冰川都会断裂,到时候咱们一个都跑不了。白陌阡脸色变了变,心底顿时升起一股寒意,说不出的恐惧感冲上了头皮,当下握剑的手攥紧了些,纵身跃上前,抬手去抓鬼将军的手。黎绍点点头,正要上前帮着白陌阡制止鬼将军,突然眼前一花,杨崇变回了大雕挡在了他面前。先生,还公孙将军一个全尸吧,他在这里守墓守了三百多年,该解脱了。杨崇张着翅膀大力扇动了几下,原本积在地上的白雪霎时变成暴风雪朝黎绍卷去。想死吗?这时候还不知孰轻孰重?黎绍眼眸一凛,冷哼一声。他抬手挥袖,金光裹挟着白雪在他面前凝成一堵冰墙,暴风雪尽数拍在冰墙上,还未来得及翻越撞击,便凝成了冰晶被冰墙吸附住。杨崇引颈长啸提升,拔地而起朝黎绍俯冲过来,黎绍啧了一声,他惦记着白陌阡,仰身贴着脚下冰面滑开,避过大雕的利爪,朝他那边快步走去。鬼将军被白陌阡抓住了手,拉了几下后未果,霎时周身冒出黑气,他咆哮了几声,左手似铁钩一般朝白陌阡脖颈掐去,白陌阡心下一惊,慌忙松开手,接连后退了三步。被激怒的鬼将军异常狂躁,他挥着拳头毫无章法地乱砸着,好几下都打在冰川上,听得一阵喀拉拉声响,冰川的裂痕越来越大,那只镶嵌在冰里的麒麟松动了一些。白陌阡暗叫不妙,当下从怀里摸出缚灵绳,甩出后捆在鬼将军的手臂上,他咬牙往后拉,想要将鬼将军拉离冰川,怎奈力量太过悬殊,缚灵绳金光闪过,他的手也被勒出了一道道血印,鬼将军却纹丝不动。那只麒麟对鬼将军的诱惑太大,即使双手被绑缚住,他仍不断地用身子撞击着冰川。嘭嘭的声音砸在白陌阡心底,摇摇欲坠的麒麟,以及越来越多的冰雪裂痕,这一切使得他的不安和恐惧更甚。不能,决定不能让麒麟掉下来,麒麟控制着整条冰川瀑布,若是摘下麒麟,整条冰川便会断掉,这样一来,这座冰宫将会是他们的葬身之地。这个想法一直在白陌阡脑里回荡,他咬了咬牙,大吼一声扑上前,双手抓在鬼将军的断颈处,手腕处的含章符变成了血红色,眉心亮起一团烈焰纹咒,一道金光将白陌阡周身包裹住,充沛灵力激荡漫延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鬼将军的身子撞在冰川上,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麒麟掉落下来,巨大的冲击力波及到杨崇,正在低空盘旋的他凄厉地惨叫一声,直直坠落,砸起一片雪雾,哗啦声渐次响起,悬挂在岩石壁上的冰川断成好几截掉了下来。阿陌!黎绍想扑上去救人,怎奈被砸落冰川带起的气流掀翻了三丈远,重重跌落在了地上,震耳欲聋的崩裂声传来,大地一阵剧烈晃动,地上的白雪四下飞溅,形成狂风暴雪,将整个空间裹得严严实实,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黎绍偏头咳出血来,双肩落了一层厚厚的雪,他挣扎着站起来,白雪扑簌簌掉落。铺天盖地的雪雾中,一道金光似利刃般破雾而出,黎绍眼前一花,一个身躯便将自己牢牢护在了怀中。黎绍抬眸,正对上白陌阡的眸子,他薄唇微动正欲说话,目光越过白陌阡的肩膀,三千尺高的冰川朝他们压来。苍穹倾覆,混沌再生,巨大的声响将耳朵震聋,风雪席卷而来,眼前灰蒙蒙一片,听不见看不见,就像回到了天地初生之时。师兄!师兄醒醒!朦胧的声音就像是越过了漫长时光,在怒放的桃树下,那抹身影回头,朝自己展眉浅笑。黎绍挣扎着睁开眼,眼睛逐渐恢复清明,白陌阡两只手撑在他身侧,墨发散开来坠在两旁,背后重重地压着厚重的、断裂的冰川。师兄!白陌阡见他醒来,眸子亮了亮,沙哑的声音中带着莫大的欣喜。黎绍启唇,正欲说话,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一偏头,咳出血来,溅了白陌阡一肩膀。师兄!师兄你......白陌阡慌了,急声唤他。黎绍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话,喘了口气后,缓缓抬手,按在了冰川上,刺骨的寒意从指尖传来,他道:我没事,关心的话往后放一放,先将你身上的冰块推开。白陌阡点点头,他紧绷着身子,眉心的纹咒闪烁着红光,两人手腕处的含章符均显现出金红色,听得沉闷的一声喀嚓,压在白陌阡身上的冰川被掀了起来,黎绍左手搂住白陌阡的腰,右手一拍地面,两人侧身滑出。冰川应声砸地,白陌阡趴在黎绍身上喘着粗气,黎绍紧紧搂着他,一时间,两人都没动。半晌,黎绍拍了拍压在自己身上的人,起来,我瞧瞧你后背的伤。没什么大碍,冰川砸下来的时候我用灵力罩着,没伤着筋骨。白陌阡一骨碌爬起来,他摆了摆手道。黎绍抿了抿薄唇,抬眸静静地看着白陌阡,沉默。白陌阡被他的眼神盯得心底一阵发虚,缩了缩肩膀后,才反应过来两人可以共感,自己有多疼黎绍感受的到,当下扯了扯嘴角,拉住黎绍的手,师兄,我......那时候我没想太多,冰川就那么砸下来,我怕你受伤。黎绍眼眸轻闪,他几不可闻地叹口气,转过身去,我瞧瞧伤。声音不大,但语气里的不容反驳意味很浓,白陌阡无法,只得缓缓转身,将衣衫褪下来。原本光洁细腻的后背青紫一片,削瘦的肩膀肿了好大一块,后腰被冰刃化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已经凝固,皮肉外翻着。白陌阡很是心虚,他等了半天不见黎绍说话,忙将衣衫穿好,转过身缩了缩肩膀道:冷死了,冷死了,待咱们出去了你再看也不迟,我现在不疼,师兄你别担心。黎绍没答话,他垂眸,抬手与白陌阡十指相扣,灵力似流水般从指尖划过,一点一点融进他的手心。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颗头颅滚到了两人脚边,白陌阡垂眸,正对上那颗头颅睁着的眼睛。远处砸下来的冰川微微松动了一下,鬼将军一脚踢开冰块,摇摇晃晃着站起来,他朝四周转了一圈,然后抬脚朝白陌阡这边走来,在头颅边立定,鬼将军小心翼翼蹲下身,那头颅对他来说仿佛是失而复得的珍宝,布满尸斑的手轻轻抚摸过冰冷脸颊,这才双手捧着安在了自己的脖颈上。杨崇受伤不浅,已经无法变回人形,他用两只断了的翅膀划着冰面,挣扎着爬到鬼将军身边,沙哑地鸣叫了一声。鬼将军转身垂眸,愣了愣,半晌他才张口问:你是那只雕?三百年来魂魄一直被锁在麒麟里,他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和无边的黑暗,待意识恢复,魂魄重新归位,他看到的第一个景象,却是浑身是血的大雕。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驰骋纵横在漠北的战场。杨崇没法答话,用断翅刮了刮地面,口中发出短促的鸣叫,他眨了眨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鬼将军蹲下身子,抬手轻轻地抚摸着大雕的脖颈,叹口气道:原来你没死。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杨崇没听懂,怔怔地看着鬼将军。你一声不吭离开军营没多久,我们便凯旋回了长安。秋狩之期临近,圣上安排众将士去城北的大匡山狩猎。行至山脚下时,空中忽然飞来一只大雕,圣上大喜,命我们弯弓射之。我以为那只雕是你,你从漠北飞来长安寻我,所以迟迟不肯拉弓。鬼将军垂眸看着杨崇,讲述往事时,神色仍带着淡淡的遗憾,他顿了顿道:我正欲向圣上说明缘由,那只大雕便被副将射中。杨崇眼眸轻闪,呜咽了几声,用断翅轻轻拍打着鬼将军的身体。鬼将军续道:我之前在漠北出战时遇到风沙,三万大军被围困在戈壁滩上,军心涣散,就在众人绝望之时,一只大雕飞来,像是为我们指路似的,带着我们出了戈壁滩。此恩我一直铭记于心,那日救起你的时候本想问你,怎料你隔日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份恩情便在心底压了下来,谁知一压便是这么久。第53章 前朝旧事白陌阡听得唏嘘不已,公孙策为报恩救下受伤的杨崇,还没来得及问当年戈壁风沙指路一事,杨崇便因惦念渡劫匆匆离去,公孙策无奈,只能暂时搁下,率大军回京。长安秋狩上偶遇大雕,还没来得及开口制止,大雕被射中死去。杨崇渡劫成功,下山已是百年之后,记忆中的将军早已入土,成了无全尸的守墓人。物是人非,世事难料,兜兜转转,一场恩情搁置了三百多年才还清,尘埃落定之后,他们突然发现,原来这一切终是逃不过荒唐二字。指尖传来的暖意直入心扉,白陌阡垂眸,目光落在小拇指的红线上,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幸好,幸好师兄你还在我身边。黎绍勾唇笑了笑,他松开握着白陌阡的手,站起身缓步朝前走,现在不是该长情的时候。白陌阡闻言,一拍脑门,连忙站起身跟上去说道:被他们一打岔,我都忘了咱们此番下墓是要干什么了,真是过糊涂了。黎绍弯眉浅笑,他弯腰,将覆盖在麒麟上的冰块清理开,然后探手到它嘴里,掏了掏,摸出来一枚黑金色的珠子。说黑金色的珠子其实不太准确,因为黑金色的光泽是从最里头一指甲盖般大的内丹发出来的,内丹的外围包裹了三四层冰晶,整个珠子便有了碗口般大小,最外层的冰晶上雕刻着奇怪的纹路,细看像是某种符咒。白陌阡盯着珠子瞅了半天,眼睛都看花了,他也没看出这是什么东西,他一边揉眼一边问:师兄,这珠子什么来路?麒麟引。黎绍说道。什么?白陌阡眉心微跳,他记得在耳室时,黎绍曾对客栈老板提到过这个东西。黎绍指尖燃起一团火焰,包裹在内丹四周的冰晶慢慢融化,他扫了一眼白陌阡,解释道:当年楚文王为昭文君灭墨,杀了不少无辜百姓,文王飞升时用心头血凝结出一枚内丹,封在青铜麒麟里,埋入长白雪山以压制这些冤魂,久而久之,修行之人便将此物称作麒麟引。白陌阡眯了眯眼眸疑惑道:依你这么说,镶嵌麒麟的冰川瀑布早在皇陵修建之前便存在了,那为何公孙策的头颅会封印在它里面?黎绍挑眉反问:你哪只眼睛看见公孙策的头颅是从麒麟口里掉出来的?这话就像一道闷雷在白陌阡耳畔炸响,他愣了愣,瞬间反应过来了:鬼将军之所以会守墓,是因为他的头颅被墓主人抱进了棺材,当时公孙策在冰川前一阵乱砸,而他恰巧又只看见了青铜麒麟,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头颅在麒麟嘴里。黎绍的话醍醐灌顶,白陌阡拍了拍手道:咱们适才进来的时候全被冰宫的景象吸引了,完全没注意这么大的一座冰宫里没有看到安葬墓主人的棺椁。公孙策适才之所以会砸冰川,那是因为抱着他头颅安葬的人就藏在话说到这,白陌阡突然止住了,他缓缓抬眸,朝适才鬼将军站过的地方望去。倾泻而下的冰川已经全部断裂开,露出下边黑黝黝的岩壁,在离地面约莫一丈的地方,有一处向内凹陷的岩洞,岩洞里蜷缩着一个人。不,准确来说,蜷缩着一具头发花白,身躯干瘪的古尸,由于麒麟引的存在,尸体并未腐烂,还维持着死前的模样。甄崇,你还要在里头蹲多久?白陌阡盯着那具尸体,一字一句道。四周陷入一片死寂,偶尔有从头顶一线天处吹进来的呼啸风声,公孙策不知何时转过身朝这边看来,他紧抿着嘴唇,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古尸。一阵沙哑的笑声从岩洞里传出来,就像砂纸摩擦地面时沉闷酸涩的声音,听的人脊梁骨发寒,那具古尸缓缓爬出来,露出橘子皮一样黑紫色干瘪的脸颊,它越过白陌阡和黎绍,径直看向公孙策,咧嘴笑道:好久不见啊,老朋友。公孙策紧紧握着拳头,半晌,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你骗了所有人。古尸又呵呵笑了起来,听得白陌阡胃里一阵泛酸,他刷地将剑拔/出来,指向古尸道:别笑了,再笑我现在便一剑解决了你。此话刚出,那古尸便止了笑,它转动着眼珠子看向白陌阡,细细打量着,白陌阡被他看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了,正欲走开,听那古尸道:看你道行在千年之上,为何我会不认得你?你当然不认得他。黎绍从麒麟背上跳下来,缓步走至白陌阡身边,唇角带了一丝颇为讽刺的笑,当年你谋权篡位的时候,他还在广寒宫里没化成人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