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陌阡眼眸微闪,他隐隐猜到了一些原因。黎绍是最先写完文章的,他搁下笔,吹了吹宣纸上未干的墨痕,起身正欲交卷,被一低沉的声音打断绍儿,拿过来,寡人亲自批阅。男人走进书屋,一撩衣袍,在榻上坐下,朝黎绍招了招手。屋里正在埋头苦些的王子们显然是被父王的突然视察吓到了,他们手忙脚乱地站起身,纷纷朝男人行礼。静心答卷,不必行礼。男人大手一挥,语气不容反驳。黎绍垂眸,扫了自己的文章一眼,犹豫了一会,这才抬脚走至男人身边,将答卷递到男人面前,恭敬行礼,孩儿拜见父王。一股夹杂着期待的欢欣雀跃涌上心头,白陌阡抿了抿薄唇,这是他感受到的黎绍此时的心情。天底下的孩子,有哪一个不想得到父亲的赞赏?有哪一个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的才华和能力?黎绍微微低垂着头,他静立在男人身旁,忐忑地等到父王对自己文章的评语。男人细细读完,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拍了拍黎绍的肩膀,朗笑几声道:天下熙攘,为一利字,是故诸侯合纵,争城池而扩兵,皆在利益相通这一句鞭辟入里,绝妙!绝妙!黎绍勾了勾唇,眸子亮的很,恍若沉着漫天的繁星,闪烁着对建立前无古人的丰功伟绩的热血豪情。然而,男人接下来的话却让黎绍瞬间手脚冰凉。他的父王,当着众王子的面,拉着他的手郑重与大王子相握,他说:从今以后,绍儿定要尽全力辅佐漠儿,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漠儿有你这样的皇弟,定能将我墨国建成堪与楚国抗衡的中原强国!辅佐。辅佐王兄。原来父王对他所有的赞赏,仅仅停留在他可以辅佐王兄登基。那自己又算什么?同样是父王的儿子,自己就没有资格做墨国的王?他已经记不清父王有多少次明里暗里对自己说过一定要好好辅佐王兄这样的话了,他真的不明白,在这个强者为王的大争之世,为何自己就必须屈居人下辅佐一个能力不如自己的王兄?墨王继续朗声道:其他王子也当尽力辅佐漠儿,兄弟同心,这样寡人才可放心将墨国交给你们,漠儿在你们的辅佐下才能驰骋中原。黎绍的神色黯淡下去,这一次,他终于对墨王彻底寒了心,那些豪情壮志被墨王一次又一次地摔在地上,破碎得再难拾起。他抽回自己的手,将自己写的文章,当着众人的面缓缓撕碎,之后,朝墨王振袖行大礼道:孩儿志在山野修行,辅佐王兄事关国祚,孩儿恐不能堪此重任。黎绍这一辈子任性过两次,一次是十五岁亲手撕毁自己的雄心和抱负,一次是为了白陌阡上穷碧落下黄泉。白陌阡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面颊濡湿一片,一双眼眸哭得红肿,他抬袖擦掉泪水,扭头看向坐在一旁沉默喝茶的黎绍。黎绍淡淡开口道:我的娘亲是楚国的长公主,当时楚国四面被困,大将军曲乘风战败,楚倾一战,楚国死伤近十万。楚成王为寻求墨国结盟,将他的妹妹远嫁墨国。诸侯争霸,奸细遍布,各国国君生性多疑,宁肯错杀一百不肯放过一个。父王他从来就没有真正接纳过我和我娘,所有王子中,只有黎漠,才是他最信任的存在。白陌阡眼眸轻闪。原来,黎绍的淡漠从来都不是自诩高贵,而是壮志豪情覆灭后的无奈,玄机子说他无所凭依,实则是无处可凭依。若不是这一次查甄崇的事,白陌阡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看到这样的黎绍。黎绍将这些往事揉碎在漫长的时间中,波澜不惊地看着朝代更迭,江山易主。白陌阡上前紧紧搂住他,声音有些哽咽,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才发现此时的无声陪伴便是最好的安慰。黎绍由着白陌阡抱了一会,拍了拍他的后背,启唇道:好了好了,日子过了两千多年,黎漠都投胎千百次,我得道飞升跳出六界轮回,观六朝风雨事,该看透的早就看透了。白陌阡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松开黎绍,在一旁的软垫上坐下来,低头琢磨了一会疑惑道:奇怪,你是黎漠的皇弟,黎朔黎彻均是黎墨王族的后代,他们和你隔了不知多少辈,为何黎彻会唤你皇叔?黎墨一族推翻楚朝统治,皇太/祖追根溯源,那也轮不到黎彻唤你皇叔啊?黎绍闻言,冷哼一声道:不过是为江山易主求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两千多年,墨黎一族都不知繁衍了多少代,到现在还是不是当年的墨国黎族早就说不清了。白陌阡点了点头,他抬眸,窗外一轮明月遥遥擎在夜空,果真是应了那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明月年年望相似。他叹了口气,师兄,明日我想出发去漠北,有人费尽心思将你我牵扯进来,我倒要看看他想让我们查出什么前朝旧事。黎绍掀起杯盖,将茶沫划拉道一旁,轻抿一口茶,你想去我便陪你去。第46章 夜行者当年皇太/祖修建陵墓,驳回工部尚书谏言,执意要将皇陵建在茫茫大漠边境,说是墨黎王族本就发迹于漠北,如今楚朝覆灭,墨国重建,应当不忘祖辈血缘,安憩于漠北,以昭黎姓后辈之初心。白陌阡看完这段史书记载,顺手递给了黎绍,黎绍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挑眉,但笑不语。马车辚辚驶在银线一般的官道上,正月还未过完,他们赶到漠北靖边城的时候,灰蒙蒙的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白陌阡将关碟交给守城将士查验完,小心放回行囊里,然后一骨碌钻进黎绍怀中,将自己冰冷的手一个劲往他衣襟里伸。黎绍握住他的手,细心暖着,乜了他一眼道:出长安的时候便让你多穿些,你又将我的话当耳旁风。白陌阡嘿嘿一笑,毛茸茸的脑袋在黎绍颈窝处蹭了蹭,我那不是着急着想尽快赶往漠北么,再说,师兄你不是已经将好些件衣裳装进箱子了嘛。你着急什么?死人又不会长腿跑,他就在里头躺着,你想什么时候进去,我带你进去便是了。黎绍拧了拧白陌阡的鼻尖。师兄,白陌阡握紧黎绍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笑道:我真的一刻也不愿意再离开你了。两人正低声说笑着,外头车夫一拉缰绳,将马车停下来,敲了敲马车壁道:先生,到了。白陌阡疑惑:到哪了?靖边城的客栈。黎绍将披裘给他拢紧,捏了捏他小巧的耳垂,你打算今晚睡马车么?白陌阡缩了缩脖颈,与黎绍一前一后下了马车。北风卷着鹅毛大雪扑面刮来,白陌阡灌了一肺的冷空气,呛得他弯腰直咳嗽,黎绍揽腰将他抱在怀里,抬手用披裘帮他挡风。已恭候先生多时,先生里边请。客栈老板飒爽地朝黎绍行了一礼,他穿着窄袖胡服,盘虬的胡须堆在嘴唇旁,身躯也甚是魁梧高大。店家有心了,多谢。黎绍点点头,半抱着白陌阡跨进客栈。客栈乌泱泱挤着很多高头大马的汉子,他们各个身穿窄袖胡服,三五人围在一起喝酒吃肉,唾沫横飞,场面甚是狂野。其他客人都畏畏缩缩坐在角落,面对如此扰民的吵闹,无人敢上去说一声,店小二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白陌阡细细打量着那群汉子,每个人的腰间都挂着一枚弯刀,脚边堆着五六个鼓鼓囊囊的行囊,看外头凸起的形状,想来是各式各样的兵器,再看这些人的模样身形,手臂肌肉强劲有力,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要比普通人长很多。什么样的人会拥有如此奇特的身体结构?奇长的食指和中指代表着什么?白陌阡思忖了一会,想不出个所以然,路过他们身边时,他探了探众人的灵力,微微蹙眉。这些人身上的灵力不似常人那般清透明亮,而是带着一股浓重的阴气,但是若说他们是修鬼道之人,却个个都有内丹,身上也没有很重的血腥气。白陌阡想不明白,他转头向黎绍求助,师兄,他们是干什么的?黎绍扫了一眼那些人,还未开口回答,走在旁边的客栈老板压低了声音道:这些人都是夜行者。夜行者?白陌阡愣了愣。寻找修建在各处的陵墓,上到王侯将相下到乡绅平民。客栈老板带着黎绍和白陌阡飞快地走过哄闹的人群,压低声音续道:他们所到之处,陵墓毁坏,财物均被洗劫而空,就连死者身上的衣裳也不放过。他们常年发死人财,大家为了避讳,都唤他们为夜行者。白陌阡听完后沉默了好一会,他想到了什么,眼眸瞬间睁大了,修建在漠北靖边城外的陵墓,到目前为止只有皇太/祖的陵寝,他们莫不是要......话还没说完,那群夜行者中有一个汉子忽然朝这边望了过来。客栈老板忙拉着白陌阡上楼,拐过墙角后,他舒了口气,朝白陌阡作了一揖道:白公子还是莫要再说,不论是威震天下的王侯将相,还是碌碌无为的庸民乡绅,在夜行者看来都是一样。夜行者眼里只有钱财,就算是天皇老子,只要埋进陵墓里,那便是一抔黄土,他们才不管陵墓的主人是谁。白陌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生前孜孜不倦地追求着功名,死后却被人扒了衣裳丢在一旁,和裹草席烂死乡野的庸民无甚两样,当真讽刺。客栈老板领着他们走至最里头的一雅间,推开门后恭敬朝两人行了一礼道:我这便命人为二位送些吃食上来,晚些时候再送热水上来。有劳店家了。白陌阡躬身还礼,目光不经意地一瞥,正好瞧见了客栈老板的右手,他的食指和中指也是奇长!白陌阡不动声色直起身,笑着送走客栈老板后,快步走至黎绍身边,压低声音问:这个客栈老板你认识么?靠谱么?他要是不靠谱,你现在就不会安安心心坐在这跟我说话了。黎绍掀了掀茶盖,轻抿一口茶,挑眉,神色甚是愉悦,这长白山寒茶果真清冽。白陌阡愣了一两秒,旋即反应过来,他倒吸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说,适才我说的那些话夜行者们都听到了?夜行者常年下墓活动,他们的耳力比常人要好很多。黎绍搁下茶杯,站起身,帮白陌阡褪下披裘,淡淡道。白陌阡咳嗽了一声,他道:也就是说,客栈老板是他们的首领,这个客栈其实是夜行者的据点?可以这么说。黎绍点点头,转身将披裘搭在炉火旁的木架上烘着。白陌阡咧了咧嘴,这些好,咱们进贼窝了。黎绍被他的这句话逗笑了,眉眼弯弯,那双眸子仿佛潋滟了湖光山色,瞬间寒天雪地都灵动起来。门被店小二从外头敲了敲,客栈老板亲自上来为两人布菜,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摆了一桌,最后配上一小坛好酒。白陌阡低头安静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瞪着眼眸望向黎绍,咽下口中的鸭腿肉后,愣愣道:你选择住进这家客栈,是想让我们跟着夜行者一起入皇陵?黎绍正提着筷子夹春笋,闻言,点点头,挑眉笑道:不然呢?我们怎么下皇陵?炸山么?白陌阡抿了抿薄唇,黎绍考虑事情真很懂未雨绸缪,而且看问题也很透彻,很多时候他还活在眼下,黎绍就已经将整盘棋都下完了,这或许就是他总是云淡风轻的原因之一罢。这样的一个人,若是当时没有归隐巫山,想必定能在大争之世中掀起一场惊涛骇浪,历史结局还是不是楚灭六国便说不定了。两人安静吃完饭,白陌阡伸了伸懒腰,百无聊赖地蹭到黎绍身边,将他的书扒拉开,两手捧着黎绍的脸颊问道:说说吧,客栈老板为何会死心塌地为你卖命?黎绍垂眸,看了白陌阡两三秒,将他的手拿下来,捏了捏道:他们盗了黎漠的墓。墓主人怨气很深,那时若不是恰巧遇到先生,我们这些弟兄们恐怕都要折在里头了。客栈老板不知何时推门进来,无声无息,吓白陌阡一跳,回头去看,只见他换了身玄色劲装,腰佩弯刀,身后跟着一群夜行者。黎绍拍了拍白陌阡的后背,无奈叹口气,胆子怎地还这么小。白陌阡瘪瘪嘴,从黎绍怀里站起来,沉默了一会问:怨气?黎漠在怨恨楚文王灭了墨国?客栈老板摇摇头,解释道:也不能算是怨气,而是执念。墓主人一直在等先生,他在黄泉路上等了几近一千多年,先生得道飞升魂魄自然不会入阴司,他一直说有话要当面给先生说,没等到便不喝孟婆汤转世投胎,日子久了,执念化成心魔,我们下墓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厉鬼,我好几个弟兄都被他活撕了。白陌阡眼眸轻闪,他转头看向黎绍,轻声道:想跟你说什么?黎绍没答,不过白陌阡也能猜到,无非就是一些道歉愧疚的话。当年墨王一而再再而三打压黎绍,黎漠不可能看不见,那时候他若能站出来为黎绍说一句话,黎绍也不会心寒归隐。迟到的歉意在时间面前真的显得很苍白无力。客栈老板朝黎绍拱手行礼道:先生,弟兄们打算现在便行动,您是跟着我们,还是等我们将皇太/祖的魂魄给您揪出来?白陌阡眼角抽了抽,好歹也算是叱咤风云的一国之君,这么对待有些残忍。黎绍摇了摇头,他道:我随你们一起去。诺。客栈老板点点头,朝身后的夜行者作了个手势,眨眼间那些人便消失不见。黎绍取下披裘,给白陌阡裹紧,握了握他的手道:穿厚一些,漠北天寒,莫要受了风寒。记下了。白陌阡乖巧点头,他伸手拽住黎绍的衣袖,跟着他快步出了屋子。第47章 鬼打墙出了靖边城,北风更紧了,裹挟着鹅毛大雪刮在人脸上,又冷又疼,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到处都是茫茫的白雪,将暗夜映照得如同白昼,散漫的光刺得人眼睛生疼。白陌阡抹了抹脸上的雪霜,呼出口白气,抬眸朝四下望了望,铺天盖地的雪幕中,夜行者步履稳健,很快便远的只剩下一个黑点。黎绍与他并肩走着,时不时拉他一把,小心摔着,将障目符贴在心口,还跟得上么?不行变回兔子,我抱着你。白陌阡左想右想,为了不给黎绍添更多的麻烦,他决定变回兔子,这样他省事,黎绍也不用时时刻刻操心他一个大活人。变回兔子,白色的皮毛和茫茫雪地没有什么差别,白陌阡蹦跶了两下,嗖地蹿到黎绍怀里,小爪子拍了拍黎绍胳膊处的落雪,然后用温热的肚子将黎绍的手团住,我给你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