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老恩昆,史大壮总觉得有一份亏欠,问道:“恩昆公身体还好吧?”
玉桑的神情忽然一黯,低下头轻声地说:“恩昆公已经走啦!”
史大壮当时就愣住了,虞美人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却又不敢确定,张了张嘴想问,嗓子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过了好半天,史大壮才问:“什么时候的事?”
玉桑说:“就在一个月前,头七的时候我还回去了,算算日子还没过七七。”
店里的空气忽然凝固了。
虞美人终于确认了她最不希望听到的消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迸裂开来,从心脏、胃和胆囊里汩汩涌出,如洪水般灌进了血液和支气管,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冲开了堵在嗓子眼里的异物,一些埋藏在心底的久违的东西伴随着伤心响亮的哭声一齐冲出来,震碎了凝固如冰的空气,也震碎了人脆弱的心。
她是个坚强的女孩。爸爸死的时候没有哭,妈妈死的时候也没有哭,被人误解被人欺凌的时候没有哭,远离故土漂泊异乡的时候也没有哭。只在爸爸被平反、骨灰迁入烈士陵园后那悲壮的乐曲响起时,她的眼泪曾如泉水般涌出,但她忍住了声音,还是没有哭。
然而在这一刻,知道那个三年来自己时刻惦记的老人已经不在人世,再也不可能听她叫一声恩昆阿公时,她终于忍不住了,多年的委屈、孤独和彷徨如溃堤的洪水,再也无可忍阻。
直到玉桑婆娘回来的时候,小姑娘还在抽抽噎噎,店铺里冰冷哀伤的气氛可以在夏日的空气中凝结出冬霜来。
女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问道:“这是怎么啦?”
玉桑把自家婆娘拉到一边,小声诉说了事情的经过。女人便埋怨她的男人说话不知道拐弯,这种让人伤心的事情怎能如此直白地告诉远道而来的客人呢。她深吸一口气,适应了店铺里霜冻的气氛,像回忆小时候奶奶纳着鞋底给她讲故事那样,用柔软的语气说:
“恩昆公是我们的恩人,是整个侉子坝的恩人。当大伙儿都靠着罂粟过日子的时候,是他拿起镰刀割了自家院子和山上的罂粟苗;当大伙儿无所事事不知道明天的日子咋过的时候,是他拄着拐上了最老最老的那座山,从山上带下来药材和老藤,教会年轻人怎么利用大山里的东西谋生;当山里的东西运不出去的时候,又是他拄着拐走到芒甸,走到瑞河口,从镇政府走到县政府,最后把修路的施工队带回了坝子口。
恩昆公走得时候很安详。在最后的日子里,他每天傍晚都坐在坝子口那块大青石上看着太阳落下去,星星升起来。他说他已经赎清了自己的罪过,赎了勒毛的罪,也赎了侉子坝的罪。他要去一个没有罂粟的地方,那里遍地盛开着虞美人花。
恩昆公没有死,他只是走了,去了他想去的地方。他永远活在我和玉桑的心里,活在侉子坝每一个人的心里。我们也终将要去寻找那个像星空一样澄澈的地方,恩昆公只不过先走一步,是给我们引路去了。”
虞美人止住了哭声,抬起晶亮的泪眼问道:“他会变成一颗星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