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帝在樟仁宫的后面,特意辟了一个茶园。茶圃数顷,植遍珍茗。旁边又搭了炒茶的茶房,品茶的茶室,再配上几副棋盘,实是一个幽静雅致的好去处。温帝时常会邀些大臣们入宫品茶对弈。他虽是国君,但对大臣们一向和颜悦色,温言善语。每每拿出好茶来品,不分官位高低,从不吝啬,总令大臣们心满意足。不过温帝也从不赐茶,要是想喝了,可以请奏品茶,基本上温帝都是应允的。“你们这点茶道功夫,若泡不好,反倒糟蹋了朕的宝贝。不如入宫里来,朕亲手泡于你们喝。”温帝每次说起这话,大臣们纷纷赞美温帝的爱茶之心。何况御泡珍茶,求之不得,有谁会拒绝呢。于是久而久之,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去茶园里喝过茶,会下棋的还能和圣上搏上一局。不过温帝棋艺甚精,大臣们根本无须刻意让子,反倒经常被杀个汗流浃背。这温帝的棋艺堪比国手,传言能胜过他的大臣里,似乎也只有慕云佐一人。大臣们喝着茶,赏着美景,蒙圣上询问些家常,觉得亲近,时间长了,也会提及些朝中之事,或有建言,或发牢骚。温帝总是边笑边听,听完了好言相慰,从不定夺朝政。有些大臣问得急了,非要温帝断个是非黑白,温帝就搬出四字真言来:“爱卿莫急,爱卿莫急。”然后就举杯继续喝茶了。所以二十几年下来,对于朝臣之间的千丝万缕,温帝已是了然于胸。而对温帝的事,朝臣们觉得大概只有喝茶和下棋这两样了。他们哪里想得到,自从碧海国的清鲛公主朱芷凌监国以来,每隔两三个月,他们的圣上便会和这个千里之外的监国公主互通一次书信,而内容永远都超乎他们的想象。下一步,便是拔除慕云佐了。既然朱芷凌胸有成竹地答应了此事,那就姑且相信她有这个能力。只是她本人的书信未到,届时还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自己需如何呼应她行事,皆是未知,一切惟有等朱芷凌的书信到了再做计议了。说起来,延儿看上了碧海的二公主,这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朱氏的女人虽然狠辣,但天资聪颖。听闻这个二公主又是个柔弱的性子,如能嫁到苍梧,既无后顾之忧,将来诞下孩儿,必不致智亏之症。以后就算没了慕云氏,我李氏的江山稳矣。想到这里,温帝不禁微微一笑,延儿还真是替自己走了一步好棋。太师府内,慕云佐刚刚喝下黎太君亲手调制的汤药,缓了一口气。自从慕云佑过世后,慕云佐所有经口之物都是黎太君一手打理。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另一个。慕云佐皱着眉头,靠在榻上,脑中思索着母亲与他说的这一切。从朱玉潇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害死了他兄长,到传闻失踪被劫,到含元殿上母亲亲讨了丹书铁券,他始终无法相信的一点是,那个性子里柔柔弱弱的温帝,与兄长之死能有关系?事实上母亲说的一切都根据甚少,就连朱玉潇毒死兄长的事,她也难以解释,只是说凭自己识毒的本事,断定兄长的死状必是中毒。尽管如初,慕云佐毫不疑心母亲所言,因为母亲认毒是从没有出过差错的。但对温帝,母亲的样子就有些奇怪了。她既说温帝对我慕云氏有忌惮之心,很可能与此事有脱不开的干系,又劝自己收敛性子忠心辅佐,不可对温帝有二心,这岂不是首尾矛盾?母亲虽是妇人,但杀伐决断从来都是行事果断,缘何此次说的话藏头掖尾,满是踌躇,似有难言之隐。慕云佐呆呆地望着厅上供着的丹书铁券,他寻思着,温帝能有多大的能耐,能逼着母亲不惜亲上含元殿讨来这东西,母亲究竟在害怕温帝什么?自己昏昏沉沉的一个月以来,朝里朝外之事已脱手了大半不知分晓,母亲如此担忧也是无不道理的。想到这里,他遣退左右,与母亲低声道:“母亲放心,兄长生前于碧海国布有眼线,朱玉潇与兄长之死的干系,我必回头细细查探,就算她逃回碧海,我也要她血债血还!”慕云佐顿了顿:“至于圣上……若他对不住我慕云氏,也休怪我……”话音未落,黎太君一声喝:“不可!断然不可!”这是母亲第二次明明白白地护着温帝了,慕云佐不禁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黎太君迟疑了片刻,又改口低语劝道:“我慕云氏忠心侍主已逾百年,世人皆知慕云一族智冠天下而不骄,名扬四代,我绝不许你坏了祖宗的清誉,坏了慕云家的基业。儿啊,你要相信娘,圣上纵有不是,也是一时为人蒙蔽,他是不会害我们慕云家的,你切不可有丝毫的异心,不然莫说日后九泉之下的先祖不能饶你,我头一个就不能放过你。”慕云佐甚少看母亲如此声色俱厉,也只好勉强点了点头。慕云之策,以后只剩他一人了,以前自己有鲁莽的地方还都有兄长劝诫着,如今兄长已逝,凡事确实是要谨慎着些了。想起当初使团出行前,他拦住朱玉潇,告诫她休生歹心,不然就算回了碧海,他也会想办法把她生擒回来让母亲发落!想到此处,慕云佐心中主意已定,不管温帝和此事有没有干系,哪怕起兵讨伐,也一定要拿回朱玉潇来,以慰兄长在天之灵的!太子李重延惹了事儿,虽然觉得不至于会怎样,但脸上也终是讪讪的,于是老老实实地窝在蓬莱阁里。倒把朱芷洁给感动得心里过意不去,每日都尽心尽意亲手做了点心差人从清涟宫送过去。其实这事儿李重延也和苏晓尘说了,想问他有什么可以善后的方法,这让苏晓尘还真是为难。想来想去想到老杨鬼点子多,兴许见了他能有什么好法子。自从那日初见,闲来无事时便和朱芷潋一同去找老杨聊天玩耍,倒也不生疏。恰好这一日,朱芷潋又找了苏晓尘去和杨怀仁喝茶,便轻车熟路地往沐恩院来了。杨怀仁似是料到他们要来,正往那亭子里摆茶具。朱芷潋眼尖,远远就看到亭中的果盘里放了一堆黄橙橙的果子,拍手欢声道:“沙棘果!我好久没吃了!”杨怀仁见状哈哈大笑:“你只管吃,我这儿还有好多呢。来,大苏你也尝一尝。”苏晓尘看这果子从未见过,尝了一口,感觉酸甜可口,舌底回甘,猜想这又是伊穆兰国的特产。看来这郝师爷对这个外甥还真是疼爱,这水果从北漠之地千里迢迢运来还能这样新鲜,一定是花了大价钱的。杨怀仁见他只吃了一个便止口不尝怔坐在那里,似是有什么心事。开口戏谑道:“你这样心神不宁,今日过来必是有事要说。多半是太子殿下的那桩事?”苏晓尘被他说破,心想此事果然是皇宫上下人人皆知,不由脸上一红,答道:“太子殿下有时……有时确有些不拘小节,不想那龙像乃是明皇陛下的珍爱之物。若早知如此,也不会冒然行事了。如今龙须已断,还不知道怎样向明皇陛下赔礼才好。”朱芷潋嘴里正塞了两三个果子,也附声说:“你们太子还真是胆大,这石像换成我都不敢碰。母亲最珍爱那处亭子,也不知道大姐这次是犯了什么迷糊竟然借给你们太子去抜寒。听说母亲生气得很,我这几日都避着没敢见。”苏晓尘听了心里越发开始打鼓了,他看看杨怀仁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只好叹了口气,木然地坐在那里。杨怀仁心里十分好笑,故意拖慢了声音说道:“这事儿如要补救……办法呢,不是没有。”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块碧绿色的东西放在桌上。朱芷潋见了,拣起拿过来,好奇地问:“这是何物?”苏晓尘也挑了一块拿来细看,只见这东西颜色如同翡翠,质地却有些像凝脂,还有些透明,十分奇特。只听杨怀仁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伊穆兰北境有一种松树,只有寻常的松树一半左右大小,凝结出来的松香通体碧绿,名唤瓜儿翠。颜色与那龙石像的苔玉十分相似,如果做成龙须再粘于像上,应当看不出什么不同来。只是这烧制……”话音未落苏晓尘一把抓住杨怀仁的手说:“老杨,你说的可是真的?这东西做成龙须确能以假乱真?”杨怀仁被捏得手腕吃痛,嘴上直叫:“哎哟,我话还没说完。”苏晓尘忙撤了手道:“对不住,一时情急,还望告知详细,我替太子殿下先行谢过。”老杨瞪了他一眼:“我要你们太子谢做什么?我不过是看你心急,才拿了出来。”他从两人手里取过松香,复又揣入怀里说道:“龙须又细又长,松香只是这样的一团,又经不得明火。要想刻成须状,需以温热炙之,轻风扇之……”朱芷潋听他用词生硬晦涩,十分难懂,早已不耐烦起来,说道:“哎呀,你就只说要我们做什么。”老杨眼珠子乌溜溜地转了转,神秘兮兮地说:“龙须的事儿呢,我替你们办了。可你也得替我办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