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孤星揽月,谢宝真又梦见了谢霁。
面目模糊的白衣少年站在一片浓雾之中,谢宝真唤他的名字,伸手触摸他冷寂的眉眼,却摸到了满手鲜红。
再抬头一看,周身的白雾也变成血红一片。
“九哥!”
谢宝真猝然惊醒,呆呆坐直身子,心脏仍像缺了一块般空荡荡的。
哪怕扬州繁花似锦,哪怕日日宴会热闹非凡,她依旧想念九哥,心疼他滴落在自己颈项上的泪。胸口闷闷的,有种绵密的思绪翻涌,难以平息。
与此同时,洛阳祁王府。
谢霁肩上有伤,缠着绷带,独自坐在昏暗的房中,用新鲜熬好的黑漆将破碎的泥人一点点修复拼凑。案几上的瓷瓶中,风干的桃枝依旧灼灼绽放,粘好最后一块,他借着烛火久久端详伤痕累累的泥人,目光仿佛也追随去了遥远的南方。
庭院中,十数名动作利索的仆役陆陆续续地抬水冲洗台阶,将阶前和庭院中的干涸的血迹冲刷干净。哗啦哗啦的水响,竹扫帚扫过,院中石板路复又变得光滑干净,好像夜里的那场厮杀只是一场噩梦。
不多时,护卫打扮的关北叩了叩门,低声道:“公子,皇帝来了。”
谢霁收回目光,将泥人锁进抽屉,看了看肩上仍在渗血的伤道:“知道了。一切照旧。”
皇帝便衣出宫,并未带太多随从。
他一进祁王府的门,便发现府中的眼线暗桩全不见了,换上了许多陌生的新面孔。
皇帝皱了皱眉,往大厅走去,谢霁已带伤等候在厅前庭院中。
“你有伤,不必行礼。”皇帝虚扶起谢霁。尽管早从太医口中得知了情况,他依旧关怀地问了句,“伤势如何?”
“皮肉伤,不碍事。”谢霁垂下眼,流露出些许痛心,“只是陛下赏赐的管家和仆役,大多已惨遭刺客毒手,是我未曾护好他们。”
祁王府突然遇刺,被杀的恰巧是宫里安插进来的暗桩眼线,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不过事到如今,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了,和几个奴才相比,谢霁才是他真正要扶植起来的一把利刃,更具有利用价值。
第52章
扬州随处可见小桥流水,杨柳青青,弄堂深巷中,叮咚的琵琶声伴随着莺喉宛转,惬意又撩人。
谢楚风专门派了四名身手矫健的下属寸步不离地保护谢宝真,又指了一名熟悉扬州地界的嬷嬷陪同,这才放心大胆地让她去和沈家姑娘玩闹。
沈莘是个很有趣的人,又年长几岁,做事干脆利落,一点也没有寻常姑娘那般含羞腼腆,谢宝真喜欢她的洒脱稳重。
在吃过扬州最有名的蟹黄包和豆腐羹,逛过莺歌燕语不断的秦淮花船,甚至是偷溜去看了红袖楼的扬州瘦马之后,谢宝真与沈莘已像久别重逢的故人一般亲密。
“此间茶楼的扬州小曲本地一绝,还有这特色饆饠,只供茶客享用,外面的人想吃都买不到呢。”沈莘将尚且热乎的饆饠碟子推至谢宝真面前,嘿嘿笑道,“这是樱桃饆饠,古法制作,酥脆甜香,是你平日爱吃的,快尝尝!”
她这么一说,谢宝真倒有些好奇,“奇怪,我从未向你说过我的喜好是什么,沈姐姐怎的知道我喜欢吃这等甜食?”
再回想与沈莘相处的十数日,每每吃的玩的,她都是专挑自己喜欢的来,难道天底下真有这般志同道合之人?
沈莘一噎,屈指挠了挠鬓角,没敢说自己早就将谢宝真的生平喜好倒背如流,只讪笑道:“我这不是与你心有灵犀么!再说了,你一见甜食就两眼放光,我会看不出来?”
这个解释姑且合理,谢宝真细细咬了一口樱桃饆饠,随即愉悦地弯起双眼,没再多想。
台上弹着琵琶清唱的妙曼女子唱了些什么词,谢宝真其实不太听得懂,只觉得那些咿咿呀呀尾音上扬的曲调十分好听,仿佛连春光都柔软了,花香与樱桃的果香交汇,舒服得很。
只是偶尔,偶尔谢宝真会悄悄瞥一眼身旁翘着腿歪坐的沈莘,心想:若是陪在自己身边的是九哥,那便再好不过了。
两人逛到午后方回。谢府与沈家顺道,谢宝真执意邀请沈莘同车而行。
不知为何,沈莘却有所顾忌似的,不停说道:“宝真,你就在这个路口将我放下罢,不必前行了。”
谢宝真道:“路虽不远,我送你到家门口才放心呀!”
“不用了,前面路窄,你的马车进不去的。”
随行的嬷嬷的插嘴道:“哎哟小娘子说的哪里话,这十字街我走了几十年,熟悉的很啦!你那屋门前宽敞得很,过两辆马车都没问题的!”
谢宝真也笑道:“沈姐姐,不过送你回家而已,你就别推辞了。”
沈莘揉了揉鼻尖,心中讷讷道:话虽如此,可她那‘家’根本就不是普通人的家啊!若是穿帮了,可如何向主子交代?
不多时,马车到了沈宅门口。
谢宝真撩开车帘一看,沈家是个不大的小院子,大门紧闭,门口既没有门童也没有仆从,只有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执帚扫落叶。
那男子身量结实,面容四方刚毅,满脸络腮胡,穿着一身灰褐色短打武袍,看上去是个习武之人。
沈莘跳下车,指了指身后的沈宅大门,“我到了,宝真你快回去罢!”
“我看着你进门才放心呢。”谢宝真执意道。又看了眼扫地的中年男子,问她,“门口那个,是你爹么?”
不知是否错觉,沈莘的笑僵硬了一瞬,支吾道:“是啊,我爹。”正常人家里,应该都会有个爹罢?
沈莘嘀咕着转身,清了清嗓子,朝扫地的汉子扬声喊道:“爹,我回来啦!”
那扫地的中年男子虎躯一震,执着扫帚呆愣了一瞬,方在沈莘的挤眉弄眼中回过神来。他看了马车里甜甜微笑的锦绣少女一眼,生硬地挤出一抹笑,含混道:“啊,啊,女儿回来了!”
“哎爹,您怎么能干扫地这种粗活呢?交给我!我来!”沈莘从呆愣的汉子手中抢过扫帚,囫囵乱扫了两把,将那堆已经扫拢的落叶又扫得凌乱不堪。
‘沈爹’在一旁看得眼皮直跳,双手颤抖不已。
正此时,门从里头拉开,一个瘦长脸的年轻男子钻了出来,见到沈莘抬手就要抱拳,声如洪钟道:“沈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