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殷璇回答的是:“但愿。”
冷夜烛光,外面大雪纷飞,北风呼啸。
殷璇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这句话。
应如许抬起手,搓了搓冰凉发麻的指尖,道:“岁岁年年,有人想起,也不算白活一场。”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将之前那两件事原原本本的倾诉而出,其中的一言一行、倾斜转折,都毫无隐瞒的叙述而出。或许人之将死,总觉其言也善。
没有别人了,只有外面的风雪敲窗,一下一下地打出噼里啪啦的响动,像是天公的低语叩问。
“臣确有罪行。”应如许俯身叩首,“但厌胜巫蛊之事,与臣无关……我这么说虽然没有什么用处,但也好过到了地下都让您厌烦。”
他趁着灯烛暖光,抬头望向殷璇,他脑海中的思绪、心口间的弦音,似在这一刻才突然拨动,那些因愤恨、嫉妒、恶念而交杂着扭曲在一起的东西,正是根源于自己苦于不自知的倾慕。
应如许年少时,也觉得皇帝有什么好?三宫六院、侍君成群。直到那一年殷璇亲征凯旋,斑驳银甲上俱是敌人的血液凝涸。
他就跟随兄姐站在绣楼上,遥遥地看到银甲挂帅的少年帝王回头相望,似在万千欢呼与夹道相迎之中,一眼望穿了他的情窦与初心。
那时候应如许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宫闱险恶、不知道情爱磨人,更不通晓这个万人之上的女人,胸怀间只有山河百姓。
他那时问了一句:“这是谁?”
已婚配的兄长俯下身,带着那些感慨与敬意回道:“是大殷的皇帝。”
如今,他的面前,依然是大殷的皇帝。
他这么多年的心上人。
应如许想通得太晚了,他对那些权势利益不屑一顾、对周剑星的手黑心狠畏惧忌惮,也对苏枕流的顽劣心性颇有微词。
他原来不是嫉妒他们过得更好,而是想要在殷璇的心里更有一些重量。
落雪彻底融化了,衣角冰冷而湿·润。
应如许想了一会儿,觉得没有一刻这么清醒过,他抬头问道:“陛下这么多年,对臣……有情吗?”
她从没有对自己讲过一句重话,没有伤害过他一点点。但应如许也在此时忽然想起,她也没有过任何的承诺,没有真正地温柔待他。
或许,也没有喜欢过他。
应如许才刚刚将疑问问出口,此刻却又不想知道了。他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加诸于心海的、最后的凌迟。
殷璇只是看着他道:“兰君,孤之前拟了册你为念安禅师、在兰若寺带发修行的诏书。”
“佛前,”应如许移开目光,怔怔地道,“能去除七情六欲,忘记凡俗么?”
殷璇站起身,从一旁的侍奴的手中拿起自己那件赤色蟠龙的厚披风,两边是厚重的雪绒。她走到殿前,披在了应如许身上。
宛如烈焰在冷雪上燃烧。
殷璇抬眸回视,目光不偏不倚,清净无波:“能忘记。”
应如许愣愣地看着她,听她这么近、这么平静地跟他讲话,他心里的丝弦一下子就断裂开了,所有的一切都在殷璇面前碎掉。
“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个字的,“……能忘记……都能、都能忘记……”
他话语未尽,下一口气有些续不上来,仿佛已献出今生最大的勇气,扑到了殷璇的怀里,嗓音沙哑、泣不成声。
殿外风雪又紧了一分,寒风震颤枯枝,发出如鸣的呜咽声。
殷璇抬起手,想要给他拢一下披风,却还是悬停在半空,什么都没有做。她望向殿外,隔着朦朦胧胧的窗纱看到一片雪白,目光稍移,忽发现窗边的灯烛,已流尽了泪。
“都能忘记。”殷璇低声道,“重新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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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一夜北风。
明德殿温着酒,咕咚咕咚地冒出气泡声。炉火温暖祥和,有一种别样的安宁。
东吾最喜欢这种安宁,他坐在摇篮旁拿着拨浪鼓逗小孩儿,看着焕儿伸出手探向他,草原的小王子就能把琉璃眼笑成一弯月牙,乐此不疲地继续换玩具。
晏迟坐在榻上,软榻中央的桌案上是一叠一叠的账本宫册,手边是两套一体的金印金册,全部摆放在角落。
他低头写账,对面忽地坐上来一人,是东吾过来吃糕点,把甜甜的软糯糕点吃得不剩几块。
他正要探手去拿,忽地被笔杆抵住手指。
晏迟看了他一眼,道:“入夜了,积食。”
东吾眨了眨眼,把手收回去,兴致勃勃地问道:“哥哥知道陛下那边怎么处置的吗?主理的印册都送来了,我看……”
“去了兰若寺。”晏迟打断他。
东吾愣了一下,脑子里有点懵懵的,还没等他继续问,便看到晏迟停下笔,抬眸注视过来。
他晏哥哥从没有这么看过他,平静中带着一点说不清的冷肃。
“东吾,不要再做了。”
东吾浑身的血液都要凝结了,他已经嘱托过白皑不要透露,也将其他的首尾掩藏处理干净了,如今人都死在善刑司了,他完全想不出是哪里被看破的。
晏迟见他这个反应,才完全确定下来。他叹了一口气,敛回目光,淡淡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想着害你。”东吾沉默了片刻,随后才道,“哥哥是宠君、又孕育长女,江情尚且令他如此,他日,哥哥你也会受其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