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浅, 李府却早早陷入沉寂。
兰歌顶着满水的水盆跪在庭中, 遥望着内堂灯火, 心中半是忐忑半是忧虑:难见郎君冷色,看来此回自己这祸是闯得不轻!
只是此事虽怪她鲁莽, 然那宇文敖瀚本是有错在先啊!想了这口恶气还未得出,便忿然一甩手,孰料旋即,忽见头顶一物飞出。当下惊觉不好,飞身去救。好在眼疾手快, 那物并未应声落地。可惜未待她松下这口气, 洒出的冷水,已淋透她半身:一时气恼, 竟忘了头顶有物。这天色,竟淋个通透,果真晦气!只是说来,也是多年不受这顶盆之罚,功夫多少生疏了。
此刻堂中。
李琦躬身拜下:“今日此事, 乃李琦管教家人无方所致!且护驾来迟, 请陛下降罪。”
越凌摇头将他扶起:“此事,不怪兰歌, 要去浣花街的是朕, 与她无干,你莫要责罚她。何况,朕不欲教你陪同, 便是怕人猜疑,想来你也深知朕意,因而才未一早现身。”
李琦颔首:“陛下英明!”他今日一路尾随,清风馆中之事,自早已知晓,只是不敢贸然现身,便是怕招来更多是非,引人徒生揣测。
说来兰歌本是个极好的随侍,旁人皆作其为寻常使女,自不至多心,况且她还通武艺,对付个把歹人,本不在话下。只是孰料千算万算,偏算漏了她这冒失鲁莽的性情,更未想会遇上宇文敖瀚,使此事横生枝节。果真是天意戏人。
李琦一时似有些踌躇,道:“只是今日横出此事,为防节外生枝,陛下还是早些回京,以防不测!”
越凌但沉吟。许久,正色道:“实话与你说罢,朕若不得再见南宫霁一面,是断然不会回京!”
李琦一叹:“这般,则陛下,还须有个妥当的身份,以瞒过外人才好。”
越凌一笑:“李卿行商,客友遍及天下,朕便充作其一,也无不可。自今日起,朕便是布商林渊,入蜀贩布,寄居府上,李卿以为如何?”
李琦苦笑:“陛下思虑周全。”
计既已定,越凌却又显忧色:“只是今日招惹了宇文敖瀚,会否与你添扰?”
李琦笑而摇头:“若是旁人,我或还存几分忧心,偏是这宇文敖瀚,却是无妨。”
越凌奇道:“为何?”
答曰:“宇文敖瀚虽是宇文元膺长子,然如陛下所见,轻薄不羁,放纵成性。成日酒色沉湎,不恤正业,但好在一身孔武,曾入军中谋了个郎将之位,也算过得去。孰料他陋习不改,只入军中三月,便因酒后延误军情而遭罢。元膺本就不喜之,如此一来,更是恶之,遂如今对他已是不闻问。当下,他不过是顶个宇文氏的名号,狐假虎威罢了。”
越凌闻言才是释然,道:“这般,朕就放心了。”然看李琦又有所沉吟,似还有未尽之言,便道:“李卿尚有何难言之隐?”
李琦面露讪色:“宇文敖瀚,不仅好亵玩女色。。。实则,也存些断袖之癖。。。且其人脸皮甚厚,今日见此状。。。还惟恐他对陛下多加纠缠。”
越凌一怔,微微失色。
新的一日。
历了前夜之险,越凌的游兴自然衰减许多,不敢再轻易出行,惟怕教李琦言中。因而这一日,便只得在府中打发了。
闲来无趣,思来不妨抚琴以打发些时辰。只是久时不碰此,初触弦柱倒觉生疏,然三两撩拨后,便缓入佳境,渐为沉溺其中去了。
一曲罢,忽闻一清脆之声由门外传入:“此曲是何名,怎从未听过?”
越凌诧异,循声望去:门前不知何时已立了一黄衣女子,明眸巧睐,楚楚动人。略沉吟后,起身:“此曲,在下亦是由外听来,并不知名!”
女子扑哧一笑,大方跨入门内:“随意听来的曲子,竟记得这般清楚,看来汝还是个有心人。”
越凌回以一笑:“娘子谬赞!”
话音方落,便闻得外间兰歌之声由远而近:“郡主教我好找!原说往后园赏花的,怎忽又改了主意,往这来了?”虽已将人寻到,语中却焦灼未去。
郡主?!越凌一怔,难道是。。。再细打量之,此女身上,果处处透着贵气,且面上时而似不经意显露的倨傲神色,也非寻常女子所有。这便无疑了,想她正是蜀王南宫德崇之女、南宫霁口中常提到的幼妹---南宫璧月!
听闻兰歌似嗔怪,璧月却不以为意,道:“我往后园去时,听闻此处琴声悦耳,心生好奇,遂来一探。才知府中原还有客。”
兰歌望了越凌一眼,道:“这位是我家郎君在京中的好友,入蜀经商,暂居府中。”
璧月闻言,倒显几丝诧异,上下又对其人审视了一番,道:“看你一身儒雅,却是行商之人?”
越凌一拱手:“在下林渊,由汴梁至蜀中贩布,暂居于此。”
璧月但闻此,不知为何,眼中竟隐隐透出几丝失望。一时未答言,转过身去,缓踱了两步,道:“行商,虽有利可图,却难免受风吹日晒之苦。看你文质彬彬,难道就未曾想过,弃商从文,登科入仕?”
越凌一怔,一时倒不知答言。半晌,才沉吟道:“在下才疏学浅,应试登科,恐非力所能及。”
璧月闻言,惋惜般叹了声。只略一忖,又似得了主意,道:“不如你留在蜀中,你既是表哥的好友,表哥又与我大哥亲如手足,想若他开口为你求个一官半职,我大哥当无不应之理!”
越凌当即还有些迷蒙,全不知初见之下,南宫郡主为何对自己的功名这般上心。心内暗觉好笑,然想她毕竟一番好意,当下推辞不是,领受却也不妥,颇是为难。
好在兰歌识得眼色,忙来解围,道:“郡主今日不是来赏花的么?那波斯银莲每日里花开仅数个时辰,去晚可就瞧不着了。”
璧月但闻此,回眸对越凌一笑:“既这般难得,你也随我去同赏罢。”
二八少女,心性却尚如孩童,一入园中,便去尽了一身约束,乃是嬉笑逗闹,全无顾忌。
远远瞧着那些锦衣倩影如同出笼之鸟,在眼前飞舞追逐,不时迸发出的脆爽笑声似也尤其悦耳。越凌不禁轻自一叹:流年远去,似乎已记不起有多时,未尝见过这等欢愉之景了。只是扑蝶赏花这等毕竟是女子之戏,自己横插其中,总不自在。因而自寻了处花下独坐,歇息之余,又为失神。却不料这显而易见的落寞,已引一人上心。
“你大半日一人在此,是有何心事么?怎看去闷闷不乐?”
忽然而至的声音令越凌微一怔,抬头,却是璧月立在身前。
“我。。。”稍一迟疑,“只是连日奔波有些乏顿。”
璧月攒眉:“看你本是弱质文人,却为何偏要行商营生?”
“这。。。此为祖业,实不敢轻弃;且在下才疏学浅,本入仕无门。”只得胡乱敷衍。
“你若果真有心登仕途,不妨留下来,我自有法令你如愿!”她竟信誓旦旦。
越凌面色泛红:“这,不妥罢。。。”
璧月抬眸冲他一笑:“有何不妥?男儿到底当以青云为志,我看你并非庸碌之辈,当登仕途!只是你既不愿开口求表哥相助,那也无妨,我可去替你求一求爹爹。。。”略一忖:“或大哥!”
越凌一骇,忙道:“不敢劳烦郡主,更不敢惊扰。。。”但言至此,却忽心起一念。略为沉吟后,一转话锋:“郡主,与世子倒甚亲近。。。”
言及那人,璧月倒似无限得意,颔首道:“那是自然,我自小便与大哥亲近,他素来于我,乃是有求必应!因而你不必忧心此事不能成。”
越凌心中一动,垂眸斟酌片刻,便轻一叹,顾作无奈道:“实则,在下与世子,在汴梁时,也算得故交。。。”
璧月奇道:“果真?”见越凌点头,面上顿露喜色:“既如此,此事自更不在话下!”
越凌却摇头,且深叹了一声:“只可惜当初我与世子因事生了些嫌隙,恐他如今旧怒未消啊。。。”
璧月显是意外,脱口道:“怎会?你与我大哥为何生成嫌隙?”
越凌作难色:“说起来,倒也非何大不得之事,不过酒后迷混,起了几句争执。事后我虽后悔,欲赔不是,却闻世子已离京回蜀,因而,只得不了了之。。。”
璧月闻言,面色似缓和了些,道:“既这般,你便去与我大哥陪个不是,我大哥并非心胸狭隘之人,自然不至耿耿于怀。”
越凌却摇头:“此说来轻易,然此地毕竟不同于汴梁,世子深居宫中,怎是轻易可见?”
璧月一笑:“这有何难?”
转身踱了两步,一抬眸望见头顶的花树,已是锦色压枝,然而奇便奇在同株之上,花色竟还存异,半数火红,半数带粉,尚留几枝,是不染一丝瑕色的雪白,令人平添一亲芳泽之欲!只是美好之事物,往往难及,这几簇白花,高生树梢之上,绝不易折取。
稍加思量,璧月指着枝头笑道:“然而若要我帮你,你却也要先替我做一事---折下那枝白花!”
折花,越凌自然做过,然而上树,却实是第一遭。何况这树,并不好爬:高尚不足两丈,当是植下不几年,看去花繁枝茂,实则主干之上,最粗的花枝也不过手臂粗细,想来若是个纤细女子或小儿,倒还能勉强立于其上,然而越凌。。。
当下攀爬上去,脚下便觉虚浮。只是眼见那随风摇曳的白花已触手可及,便也顾不了那许多,脚下又跨进一步,手便果然触到了枝头。心中一喜,连忙顺势把住枝根,再一用力,花枝应声折断!只是几乎同时,也听得脚下一声清脆的断裂声,身子便觉一沉,心道不好,伸手忙去扶树干,却已不及。。。
人与花枝齐齐掉落树下!
万幸树本不高,地上泥土也还松软,只是越凌一心护花,摔落时左肘触到了地,顿是一痛,多半是伤到了。
璧月见状,顿也一惊,顾不得矜持,急忙上前相扶。
当人前,越凌并不欲过分显露痛楚,也好在那触地最痛的一瞬已过去,当下定了定神,便将花枝递与璧月:“在下已践诺,还望郡主莫忘前约!”
璧月接过花,含嗔一笑:“放心,我自不会忘。”
越凌也强露一丝笑意:“那便有劳郡主了。只是在下尚有一求。”
璧月“哦”了一声,道:“何事?”
越凌凝眉:“在下当初与世子乃不欢而散,因而此回,若是郡主直言告知是在下欲求见,恐世子旧怒未消,还将在下拒之门外,因而。。。”
璧月自知其意,抚着花枝似有所思量。须臾,道:“若是这般,此事,倒还不可急于一时。毕竟你一介布衣,欲入宫中非易事,因而还须从长计议。”
越凌颔了颔首:“在下静候郡主佳讯!只是。。。此事,毕竟略为难堪,还望郡主莫要外传。”
璧月笑了笑,算作应允。
既受伤,便难瞒过李琦,只是此中内情,越凌并不欲教他得知,因而只说是一时兴起替璧月折花所致,也庆幸伤情不重,用上些活血化瘀的药,一两日间,倒也无碍了。只是忖来,惟可惜了那株花树,不知受了这一创,可还能存活?好在闻李琦之意,此树并非娇贵,且恰逢春时,即便有所折损,略微修整后,也可保无恙。越凌这才宽心。
转眼两三日已过,越凌臂上的伤,歇养之后已渐好,却尚不闻宫中消息。成日困于府中,自觉日子乏闷,且这几日来风平浪静,未见宇文敖瀚前来相扰,遂倒也渐消去了忧惧。见这日又是天清气朗,便唤了兰歌,带了几个侍卫,至近处的街市一逛。
数日不曾如何走动,身子也似慵懒了去,游走不过区区片刻,便觉乏累。也是天近晌午,遂寻了处酒楼歇息。
坐下不一阵,店家便送上了茶果,碟盘甚多,一一铺展开,桌上竟不能容下。
越凌轻蹙眉,回想方才似乎并未叫这许多,难道是送错了?正自狐疑,兰歌已唤住了正欲离去的店小二,一面指点着桌上的盘碟道:“我家郎君方才只要了那几样,汝怎送上这许多?难不成是欲强卖?”
小二忙作揖道“不敢”,又道:“此些着实并非客官所要,然也绝非我店中强加,而是有人命小的与您送上的。”
兰歌一怔:“孰人命你送来的?”
小二回身指了指楼上,便匆忙去了。
越凌见状,面色轻变,似乎有所猜。忖度片刻,道:“罢了,还是莫多生事,吾等且换处坐罢。”
兰歌听命唤来小二,孰料小二竟言账已结过!兰歌虽意外,然却无意追根究底,当下拉起越凌便走。正此时,楼梯上走下一人,乃是昂藏七尺,身姿健硕,可堪称英武。当下眉目含笑,往此处望来。
越凌但见之,嘴角便浅露一丝苦笑,一时顿住脚步,耳畔却传来兰歌的轻呼:“宇文敖瀚,果真是他!”
相较那夜,此刻的宇文敖瀚,已似变了一人:冷色不再,褪尽奢靡,举止有度,不愠不燥。似这区区三两日间,已倏忽由一登徒子,转性作了温文郎君。
尚在迟疑间,敖瀚却已近前,拱手一揖:“前日里在下酒醉糊涂,有所冒犯处,还望兄台见谅。今日既得再相遇,在下乃有意赔罪,不知兄台可赏在下一分薄面,上楼一叙?”
越凌沉吟不言。
倒是兰歌抢出一步,拦在身前:“有心赔不是,便在此处即可,何必上楼?我看你是心存他图罢!还说甚巧遇,能有这般巧的事么,我家郎君数日来头一回出门,便又遇上你?”
越凌轻声一咳,意自为阻她说下。再反观敖瀚脸色,好在并无不悦,且还笑道:“说巧不巧,浣花街当夜行人何止百千,然那一箭,却偏偏射中兄台;而此处酒楼不过四五家,你我同入一处,又有何怪?教在下说来,此便是缘分,天意要你我再得相遇,便是与我个机会赔罪。只不知兄台可愿成全在下这番诚心?”
兰歌正欲驳之,却不料越凌已抢先应下他此求。顿时大惊,正要劝阻,却见越凌一笑:“只是我这家婢无处可去,也要跟随在侧,衙内以为可?”
敖瀚自无不可。一行人遂上三楼。
雅间内,仅敖瀚一人,并不见随侍仆从。这般,兰歌心内才安定些。
进了阁中,才坐下,敖瀚便亲执壶要与越凌斟酒,却教兰歌挡住:“我家郎君不善饮酒!”
越凌一笑,颔首默认。
敖瀚倒也未勉强,令小二重新上茶,以赔罪为由,以茶代酒,连敬三杯,越凌倒也受了。之后,敖瀚果真安分守矩,与他只静坐闲谈,言些生平而已。越凌既早有腹稿,则于那人所问,乃一一俱答,倒有言无不尽之意。
席间,可谓风平浪静。
约莫坐了大半个时辰,越凌便以尚有他事在身为由,起身告辞。敖瀚虽不舍,却也未尝多劝,且将他送下楼,就此分别。
步出酒楼,兰歌心头那根弦自也松下了,便问起为何要应敖瀚之邀。
越凌微笑:“青天白日,又是人多眼杂处,他还能公然行凶不成?”
说来这宇文敖瀚既有心纠缠,便纵然躲得过一时,然除非日后寸步不出府中,否则难免受其扰。既这般,不如顺水推舟,一遂其愿,或许今日一叙后,他便失了原先那分好奇,转觉无趣,从此不再相扰也不定。何况想他宇文敖瀚也并非痴傻之辈,本是无所倚仗,又岂敢无端得罪李府?再言来,自己内有兰歌随同,外尚有侍卫跟从护驾,又是酒楼这等热闹处,他岂能为何出格之举?所以才是有恃无恐。